蔡元培老先生的軼事,他比誰都知道得多。可稱是北大的活字典。這還不算,有人說他會“鐵馬甲”。什麼叫鐵馬甲?就是他有兩塊鐵瓦,綁在腿上,可以日行三千,夜走八百。即是社會上所常說的“地仙”,也就是《水滸傳》裡的神行太保戴宗。大家雖如此傳說,不知道他試驗過沒有?比起上面所說的飛毛腿,特別快等,又有仙凡之別,又厲害得多了。在西齋的時候,老想去訪問他一次,總也沒有去作,真是一件最遺憾的事。無論如何,他總算在北大過了一輩子,不只是人瑞,簡直可稱是“校寶”。若照郵政局的章程,他這一筆養老退職金,就很可觀矣。但不知道這位仙家,現在是否仍還健在,或者已經蹺了辮子。
還有西齋的兩位門官老爺,一胖一瘦,好像都姓王,都有麻子,也是一肚子的歷史。據說自從盤古開天地有西齋以來,他們就當號房,所以凡是西齋出身的名流,他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還記得他們述說住過西齋的人物,最早的是吳景濂(*初年眾議院議長),其次是劉哲(張大元帥時代教育總長),最後才是黨國要人羅家倫、傅斯年等。他們又說到陳公博先生,是住東齋住西齋,我已記不大清楚。可惜每逢夏天,他們在門口圍坐“說古”的時候,我沒有把它筆記下來,否則留到現在,也是很好的學生外史的材料。每天早晨閱報室的幾份報紙送來,他們總是在號房先睹,遇到有人事異動的訊息,常看見他們指指點點唸叨地說:“這不是住某號的某先生麼?”有時還附帶的講上某先生一段笑話或故事。我覺得就憑他們的記憶力,也就可以。但在我腦筋裡的印象,一點沒注意他們是現代歷史家,只感覺得他們是齋子裡面幾百人的主宰,手執生殺之大權。每個人的喜怒哀樂,都系在他們肘下所挾的賬簿內或口頭上。誇大點說真同生死簿差不多。按寄宿舍每天送兩次信,每次都有百十來件,由他們兩位總收分發,平信只拿在手裡,隨便扔在門內或放在桌上。掛號信則情形嚴重了,依著號數,都夾在簿子裡。最妙的是他們的表情,如沒有你的(掛號)信,他必板起冷冰冰的面孔,就是碰見,無論你怎樣與他行注目禮,他連睬也不睬。如有信的時候,他必笑眯眯的對你說:“某先生掛號信,打戳子!”這無疑義是家款匯到,好像他先替我們高興似的。這時我們愉快的心情,絲毫想不起家中籌款的艱難,與匯兌的不易,只覺得交信的人是最可感激的,不知應如何向他道謝才好。他們這種表情,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偶然的?最初我對他們不理睬的態度,非常生氣,以為有沒有信是另一問題,為什麼要板起面孔?後來的經驗,才知道他們那種作法,非常的對,實在大有經緯。因為有兩次,他們也同樣笑嘻嘻的對著我,未了說出“沒有你的”。這種失望較看他們的鐵冷麵孔,其難受還要加若干倍。有如滿腔熱意,突然澆上一瓢涼水,又好像由他們口中,判決了罪刑。於是後來每逢他們挾著簿子進來,我便假裝沒有看見,專等他來叫我。在那時連年戰爭,交通阻塞,一年半載,接不到幾封信,凡是外省同學,恐怕大多數都與我一樣懷著盼望的心情。因為每信必掛號,掛號必定寄錢,這錢便是由他交給我們,焉能不對他表示敬意?還有不盼望掛號信,而期待情書的朋友,他們又生了翅膀變成美麗的愛神,這些同學,真似熱鍋上的螞蟻,還沒有送信時間,便老在號房門口打轉,留連。有時由他們粗黑的大手,遞上一封帶花帶顏色的信,同時並作一個會心的微笑。因為每個人的生活,無論規矩,浪漫,都在他們腦子裡。當然哪,接待室朋友的性別,信封上顏色的葷素,電話中聲音的粗細,沒有一樣能逃得出佛爺的手掌心。若以他們來作舍監或兼訓育,我想那是再適宜沒有。也如北京人嘗說地面上的警察一樣:“只有他不管的,沒有他不知道的。”實在一些也不錯。說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我說他們是執掌好幾百人生殺之大權,無論從心理上,事實上,決不是過甚其辭。至少在我個人,是這樣看法。
唉!西齋的故事太多了,說幾天也說不完,寫幾本書也寫不盡。我只覺得離開西齋,好像昨天的事,怎麼一夢之間,彼此的感情,便這樣疏遠?我還以為無論裡面的人和物,以至大樹小草,無一不好,沒有一樣東西不可愛,不令人留連,這或許就是中國舊俗所說的鄉土觀念。但可惜不能再去住,即使有這種機會,而一般朋輩與夫環境空氣,都已變易,也就沒有多大意味了。正如《奇冤報》裡張別古說的:“老了老了,可就不能小了。若要小了,他就費了事了。”所以不是它的一切與前不同,實在是自己的環境,改變太大。孔老夫子所嘆息的:“逝者如斯夫”!吾知之矣。“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