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他眼前的,只有一雙黑色的半大精製宮靴。
抬眼看上去,那半大的宮靴上頭,一雙狹長的細眼黯然無淚,正望著他一瞬不瞬。
那天晚上,在蕭府白色的靈堂裡,在祖父冰冷的遺體前,軒兒對他說:“逸之,你是姓蕭的。蕭家的人,只會把血撒在戰場上,不會把淚流在別人的面前。”
那天晚上,軒兒還說:“逸之,你已經是將軍了。是將軍就得要有個將軍的模樣。”
將軍的模樣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他卻還是不懂。做了軒兒五年的伴讀,他在變,軒兒也在變。他的笑容越來越少,軒兒的笑容卻越來越多。
他的笑容少了,是因為他依然在努力做個將軍的樣子出來。軒兒的笑容多了,由衷的卻還是很少。周圍的人都說軒皇子性情溫和,待人有禮,他聽了便只是一笑,最多不過點點頭附和一下。
相處的時候久了,他說了很多事給軒兒聽,也知道了軒兒的很多事。他知道軒兒的爹就是當今聖上,軒兒的娘是德貴妃,後宮中除了皇后以外地位最高,勢力最大的寵妃。這些,京城中每一個人都知道,他知道並不足為奇。而別人不知道他卻知道的是,雖然軒兒管德貴妃叫母妃,然而生下軒兒的,卻不是德貴妃。軒兒的親孃,軒兒只在酒醉後說過一次,是後宮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宮女,雖然顏色無雙機智才敏,卻因為出身低下始終不能受封。四歲的時候,宮女鬱鬱而終,軒兒便被德貴妃收在了身邊認作了親生兒子。
後宮如虎穴。他想,或許他有些明白第一次見到軒兒時,憑空感覺到的那揮之不散的濃濃的絕望和無助,他也有些明白軒兒彬彬有禮的笑容裡多隱藏了些什麼。
擦乾臉上的淚痕,十三歲的歸德朗將披上了祖父的鎧甲,跨上祖父的戰馬,千里迢迢,趕赴沙場隨爹和叔父殺敵去了。
戰場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它可以把一個男孩磨礪成一個男人,也可以把一個男孩鍛鍊成一個將軍。又是一個五年。五年裡,他和士兵們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睡。學著他們的樣子大聲說話,大聲唱歌,甚至連士兵們睡覺時那如雷的鼾聲他也都學會了。罵天罵地罵孃老子,那更是張口就來,生氣時罵上兩句,高興時也罵上兩句,罵著罵著,他就變得似乎更加像個將軍了。
五年過後,爹與叔父雙雙戰死沙場,他扶著一對靈柩回到了京城。
聽說,是軒兒,不對,軒兒已經封了王,是翊軒王爺了。聽說是翊軒王爺在聖上面前進言說,蕭家滿門忠烈,如今卻只剩下他一脈單傳。為了不讓忠臣絕後壯士流淚,絕不能再讓他上戰場了。
爹和叔父入葬的前一天,翊軒王爺深夜來找他喝酒。酒是宮中珍藏多年的御酒,香醇綿甜,後勁卻十足。一人一甕,兩人便在靈堂對飲了起來。酒至半酣,翊軒王爺眯起了那雙狹長細眼,問他道:“逸之,你恨不恨?你爺爺在打戈特人時盡忠,你爹,你叔叔,也在跟戈特人的戰鬥裡捐軀。你們蕭家歷代祖宗,死在戈特人的手裡有多少個?你,恨不恨?”
他仰頭猛灌了一大口酒,趁著酒勁直言不諱道:“恨,我恨。”
翊軒王爺探手敲著他手裡的酒甕,帶著五分醉意笑道:“終有一天,逸之,終有一天,我要叫戈特人向我俯首稱臣。那時你們蕭家,便再不用上戰場了,更加不用捐軀報國了。逸之,你信是不信?”
他沒有笑,也沒有回答,只把翊軒王爺的手推開,一口乾了剩餘的陳釀。酒味入喉沁懷,醇而不烈,待到進到腹中後方才如燃了一把火似的燒得渾身都通透了起來,便如他眼前那個人一樣越來越捉摸不透。
擦了擦嘴角,他放下酒甕,望著靈堂正中那個碩大的“奠”字,他答:“信,我信。”收回目光,又望著眼前人鄭重承諾道:“那好,我便為你收起這副鎧甲賦閒家中。有那一天,你若做了征討戈特的兵馬大元帥,我再披上這鎧甲,去做你帳前的一員先鋒。大丈夫一諾千斤,言出必行。我們一言為定!”
大丈夫一諾千斤,言出必行。祖父的鎧甲在蕭府的祠堂裡閒置了八年,他也在家靜靜消磨了八年。八年裡,孃的鬢角邊又生出了多少白髮。八年裡,他越發的沉默不愛笑了。
八年過後,翊軒王爺真的做了兵馬大元帥,親點他做軍前先鋒,官拜四品宣威將軍。
軒兒當真沒有騙他。
八年後,他在翊軒王爺的營帳中遇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他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在笑,有的時候是在笑別人,更多的時候,卻是在笑她自己。那樣純粹的,不摻雜任何別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