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登基以來少有如此悠閒的李適受這閒適、淡雅的氣氛所感,雅好辭章的他一時間竟是詩興大發,深深吸了一口風中沁人心脾的幽香,注目於枝條上那碎如黃米的繁花,口中漫聲吟道:“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伊忙。”口占至此,驀然頓住,皇帝陛下竟是一時詞窮,直覺無數語彙在胸中翻滾,卻又無一語可與前句勾連的妥帖,正在他這邊冥思苦想之際,卻聽旁側一聲清朗的語聲緩緩接道:“一枝淡貯南亭外,人與花心兩自香。”。
“好一個‘人與花心兩自香’!崔卿聯的好句,以爾之能不入翰林苑,倒也真個是可惜了這一番好才情了!若非資歷太淺,今科進士試舉,卿家倒是一個好的考官人選。”細細將這兩句詩品詠一遍後,李適向亭外三尺處站立的崔破一笑說道。
“文章辭賦本是娛人小道,那裡當得陛下如此稱讚!不過,若要言及進士科試,微臣倒是有些小小的想頭!”行禮告罪過後,負責傳召的小黃門轉身退去,在李適的招手示意下,崔破也自緩緩行至亭中下方處坐定。
“崔卿真個好口福,這是嶺南道崖州,剛剛以八百里加急快馬貢進的極品‘苦丁’茶,朕以寒食節前採集的無根之水煎之,水剛兩沸,卿家可可兒的就到了,看來實在是與這名茶緣分不淺哪!”心情大好的皇帝陛下一邊擺弄著身前几上的茶具,一邊向崔破調笑道。不一時,水已三沸。泥金小爐上當真是“灘聲起魚眼,滿鼎漂輕霞。”李適面帶輕笑,嫻熟的點茶分花畢,以目光示意崔破取之自飲後,手拈茶盞道:“崔卿有什麼想頭,但說無妨!”
輕輕舉盞淺呷一口,任那苦而彌濃的醇香在舌間幾度流轉後。崔破輕輕開言說道:“以微臣愚見,這進士科於國無益,竟是可以取消的!”
崔破正是由進士科高中而一時名動天下,後授官美職,升遷極速。可以說他實乃本科最大的受益人之一。此時由他這個進士科狀元口中說出這等要廢除進士科的話語,只讓李適大是震驚,頓住手中茶盞驚詫道:“崔卿何出此言?”
“本朝進士科成為定製是於則天武后當朝的神龍年間,其時,我大唐國勢正隆,外無邊患。萬國來朝。朝廷正需擅長辭章之士以為歌舞盛事昇平。再加之武后雅好此事,稟政時期又長,是以能將此科成為定製。其當初之設立,本與明法、明算諸科並無區別,然則經數十年,如今的進士科竟已成‘各科之冠、士林華選’,一人即中,當即名聞天下。這天下間的事物本就是‘過猶不及’,此事又豈能例外?”
言至此處,崔破舉盞淺呷一口,瞥眼處見李適於自己所言並無反感,乃續又說道:“當此之時,朝廷內憂外患並聚。正是需要召納任事之賢才,而非徒能吟詠華言美詞之士。而進士科獨自矜貴,直令天下讀書之人皆以高中此科為榮,去實用而好虛浮,無數士子不惜將一生光陰盡廢於此。縱然得以高中,此輩人物任職地方,也並無大憂於儕輩者,反是常以‘士林華選’自詡,輕蔑同僚。如此,實是大失朝廷選人之本意。朝廷取材之法實關乎天下士子學問取向,斷然不能不慎之又慎。陛下登基未久,正宜於明歲改元天下之時,去此弊政,揚明法、明算等實用之學而抑進士一科,以申朝廷選材重實去虛之本意,如此,積數十年之功,作養出大批於治國有能力的實用之才,譴往地方。設若使每一州縣都能以知法者理法,知財者理財,介時,我大唐天下又將少卻幾多冤獄,省去幾多無謂之虛耗?使人依其才而各習所好,而後又能將其所學用於治理地方、恩撫黎民,唯其如此,方是我朝長治久安之根本所在!”
言說這一番話語時,崔破雖是面上表情淡淡,其時心下實是緊張不已。定型於大唐神龍年間的科舉取士制度延續千年,其間讚揚者有之,詬病者有之,但是無一人能夠否認它的巨大影響力所在,設若能於此項制度初起之時,改良其弊而沿用其利,樹立以實用為第一要務的選材標準,則實在是功在千秋的大善政!只此一項若成,也即不枉他來這大唐走上一遭了!
正是心中因有此想,崔破舉盞的手都已微微顫抖,故作鎮靜的他心懸的老高,緊張的等候皇帝陛下的答覆。
聞言無語半晌,李適方才微微一笑,拈盞啜了一口茶飲後道:“朕聽說崔卿家接受作場監管之事後,竟是任那些匠人自選管事頭領,更盡撤其中監管軍士,卻不知此舉用意又是何在?”
見皇帝陛下將話插開,崔破心下微微一陣失望,但有機會向這位天下共主闡釋一番新型的管理之學,倒也是難得的機會所在,當下收攝了心思,略一尋思,先自發問道:“朝廷設定作場的目的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