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空洞洞的畫框時,我們浮現出了各種各樣的主題。那是:草帽山的夏天;草帽山的寂寞;草帽山的械鬥;草帽山無人煙;草帽山真平坦;草帽山在沉默;草帽山被遺忘了;或者反過來:荒寂的草帽山;黃|色的草帽山;沉默的草帽山;神秘的草帽山;一條小路通向草帽山;啊,草帽山;我遺忘了的草帽山;等等,等等。
沒有好主題。有的是草帽山那若有若無的形象,它金黃的,像佛的金缽在天地間閃閃發亮,金光萬丈;它像一個無比嘹亮的鐘聲在宇宙間蕩蕩漾漾地迴響,那聲音如金光一般無邊地瀰漫。一隻孤獨的鐵犁犁過廣漠的宇宙,留下人間的一切悲喜劇,時空的浪花嘩嘩地翻卷著,一顆星星在宇宙猙獰的一角閃爍。一切都是殘缺的。
畫筆腐朽了,鐵犁鏽爛了,人間已經翻過一頁又一頁,一瞥冷冷的目光從深深的太空射來,一切都煙消雲散。
大雪下過了,門前的足跡掃去了,惟見天下一片白了。
我們都在畫框前老成化石了,我們標記著那已然逝去的一切。我們悲哀的、不曾逝去的記憶。
我詛咒這記憶。
世界在這裡呈現著安靜的旋律。黃土就是安安靜靜地平鋪開,很廣大很廣大,又安安靜靜地堆起來,成為廣大的高原,再安安靜靜地拱起來,就有這黃|色的草帽山了。它像草帽,像饅頭,像窩頭,像倒扣的大碗,像黃牛高聳的屁股,像女人隆起的Ru房。
宇宙間常常落下塵土,一層層覆蓋著它,它朦朧,圓融,模糊,安詳,我行我素地佔據在天地間。它不言不語,永遠像在冬眠一樣。
就有那渺小的生命,赤裸著身體,或披著一張獸皮遮著下身,在這黃土山上蠕來蠕去,芸芸地生活著。你若縮小視角,從宇宙高空把鏡頭推過去,拉過來,就可以看清他們其實是在有板有眼地活動著,他們用石頭的,後來又用銅鐵的钁頭,把黃土山上刨出一個個洞|穴,把乾草抱進去,理成居住的地方。漸漸,你可以看見他們在洞|穴口做上門窗,就有了文明點的眼睛。你看見他們赤裸的身體,粗毛漸漸褪去,越來越多地遮蓋起五顏六色的東西,獸皮,樹皮,然後是更軟一點的片片。你看見他們在火堆旁沉默地圍坐著,弓箭也在一旁土牆上沉默地懸掛著,落滿了塵上,野獸已經打完了,火堆也漸漸熄滅了,分散到各個洞|穴裡了,他們開始在黃土中直接刨食了。用後來很文明、很文明的語言講,他們已不需要用野獸來搞什麼植、動物蛋白轉化了,他們直接攝取植物蛋白,他們依靠太陽,直接製造植物蛋白。於是,我們漸漸更加看清他們一年四季的作業了。春天鑽出洞|穴,在廣漠的黃土上散開,星星點點地刨著;夏天炎熱的太陽下,他們依然沉默地、荒涼地刨著,彎著腰,像一條條黃皮瘦狗向天地乞著食;秋天了,他們像一群螞蟻,往洞|穴裡搬著,囤著。囤滿,囤不滿,一到冬日,寒風凝凍住天地,他們便蜷縮到洞|穴裡,在那裡熬生命。可能會有一盞盞小油燈,在黑夜裡也在熬它的壽數。
整個天地都黑暗時,就有一個巨大的幽靈懸浮在草帽山之上,俯瞰著一切。幽靈像一盞無光的燈,像沒有瞳孔的眼睛,像沒有實感的魚,在冥冥之中游動。
一陣風吹過來,歷史的書卷被火燎過,捲起來了,枯焦了,故事變成一種氣息散發出來。那是餘音嫋嫋的,那是若隱若現的,那是無可言狀的。
暗暗昏昏的土窯洞中,一盞昏昏暗暗的油燈在黑糊糊的角落裡晃動著。那角落黑得深,潮得深,有如一個無盡的深洞。燈越來越暗,幾乎沒有光亮,整個窯洞便顯得高大,各種影像朦朦朧朧地在黑糊糊的洞壁上籠罩著,像宇宙一樣浩渺。
終於顯出一席黑黑的土炕,土炕連著一方土灶,土灶口早已黑洞洞,沒有餘燼的一絲紅亮。油燈在灶上。一根長長的旱菸鍋對著它,吧吱吧吱地紅著。油燈漸漸萎縮下去,終於耗幹了最後一點油,熄滅了。旱菸鍋還在一紅一暗地照明著一張黑焦枯瘦的臉。核桃紋中佈滿陸離的影子,眼睛直直的,全是僵化的四季風土。旱菸鍋也黑了,聽見黑暗中噝噝地響,又聽見死亡一般沉緩的磕敲聲。腳底板肯定像牛蹄一樣堅實。
於是,就有一陣陣呻吟聲從炕上響起。
核桃一樣的男人臉在黑暗中升起,又垂下,又聽見炕下窸窸窣窣的聲響,趿拉趿拉,就有腳步聲挪到門口,再吱呀一聲,寒冷的黑暗撲進來,潮臭的人味溢位去。
門在背後了,上面是冷冷的星光,四周是靜靜的山村。男人立在那兒。他木呆呆地想著什麼。背後,門內繼續響著女人的呻吟聲,接著是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