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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大老小的,總要睏覺嘍——”

覆蓋著小瓦的院牆,擋住了偏院裡的表情,細聲細氣的崑腔,戛然而止,隱約聽見幾聲啜泣,把夜色揉弄得皺巴巴、冷兮兮的。範天行的心又沉了下來,覺得自家這些天心煩意亂,剛才說話口氣太硬錚,他垂著頭,望著院牆下的小花臺,喃喃地說:“早點睡呃,睡著了,就安逸呃,唉——”他嘆了口氣,踉蹌地回到中廳,對站在屋簷口等他的喬小玉說:“明朝跟大太太說說,叫幾個丫頭安安穩穩在家做發繡,別再跟著戲班子瘋哩索西唱曲兒。”說著,才要跨進隔扇門,又收回步子,返身回到天井,對著夾弄裡的偏屋喊道:“吳三啊,叫瓦匠張大頭趕快來一趟,我要跟他說樁事情。”

偏屋裡一陣亂響,“吱啞——”門開啟了,吳三拔著鞋子,站到天井裡,躬身說:“好的,老爺。”

穿著灰色襖褲的瓦匠張大頭,來到范家大院時,天色已經麻麻亮了。他是個細心人,仰頭望望,范家大門口寫著“範府”的油紙燈籠,已經悄然摘下。海亭城裡火藥味這麼重,範天行不想張揚范家的氣派,在這亂世之秋,出頭的椽子先爛,還是韜光隱晦,安分守已,不要惹禍為好。

範天行給張大頭一五一十交待事情,讓他在東偏院夾弄裡開工砌牆,又一再關照,工錢不限,只要帶著嘴緊的幫手,馬上開工,越快越好。

張大頭是個老實君子之人,朝範天行拱拱手,說:“範老爺,你放一百個心,夾牆砌好,我倷也就忘了,不會從我倷嘴裡傳出去的!”

範天行拍拍張大頭的肩膀,說:“一切拜託——”

這時,東邊大聖寺方向,響起防空警報,“嗚啊嗚啊——”叫聲十分淒厲,海亭城裡的商賈百姓,聽到警報,拖兒帶女,湧出家門,沒命地朝玉帶河邊跑去,亂哄哄地搭上小幫船,到西鄉水窪裡躲飛機。範天行唐欣芝也領著全家老小,再加上戲班子的大小人等,急惶惶地奔到河口,乘坐預先備好的幾隻拱棚小船,往南劃去,一直劃到當年七仙女等候仙鶴天梭的鶴落侖,才停下來,靠在河邊的蘆葦叢中,躲避日本人空襲。

一會兒,蝗蟲般的飛機,從頭頂上呼嘯而過,飛到遠處城鎮上空,咣咣鐺鐺地撂出幾顆炸彈,又嗡嗡地呼嘯而去。看著天上貼著膏藥的飛機蹤影全無,擠在拱棚船裡的男男女女,才鬆了口氣。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天上下起濛濛細雨,河邊的蘆葦在昏沉的暮色中,被雨水浸漬得漲滿情慾,搖晃著身子。拱棚船裡朦朦朧朧,暗光流動,突然,船艙一角,響起尖利的叫聲:“異怪獸啊你,你是找死啊?不要臉的!”接著“啪”的一聲,有人伸出巴掌,打在哪個臉上。範天行身子一顫,忙叫船伕推開棚頂,天光洩進船艙,四丫頭範錦婷捂著半邊臉,蜷縮在拱硼一側,頭上的鴨舌帽甩在一邊,隋子怡氣咻咻地垂著頭,坐在船板上喘氣。

範天行覺得詫異,問道:“你倷一驚一乍的,什哩事呦?”

兩人都不吭聲,喬小玉戒煩道:“老爺,別再問了,女將的事情呃。”

範錦婷恨恨地朝隋子怡望了一眼,蹦起身子,跑上船頭,縱身一跳,落在前頭一條船上,貓下腰身,拱進船艙。

範天行搖搖頭:“外頭亂殺嘈兵,你倷還嫌不夠亂啊?總這麼大的人了,還搞騷呢。”

船上平息下來,大家收拾著,搖搖晃晃回到城裡。這才曉得,這次日軍空襲,同興泰糧行又受到重創。糧行西北角一座小樓,被日本飛機瞄上了,連續丟下三顆炸彈,小樓夷為平地,櫃檯壁板和屋裡的稻穀化為灰燼。範天行看到如此狀況,不再猶豫,連忙吩咐糧行打烊,米廠關門,紗廠停工。

既然同興泰糧行撐不住了,城裡的商號店鋪,紛紛關門閉戶。許多商家,為了躲避空襲,日市改成夜市,學堂私塾,日裡放學,夜晚上課,只要東邊大聖寺和縣衙門鐘聲一響,男女老少就拱桌子,鑽床肚,再往後,天一亮,只要聽見東邊響動,便攜老帶小,從玉帶河上船,到鄉下水窪裡躲飛機,夜幕降臨時,再返回城裡。

11

海亭城地處下河一隅,四周河汊縱橫,水上交通便利,是裡下河重要的糧食集散地。原先,沿著玉帶河邊,以範記同興泰糧行為首的幾十家糧行、油米廠、棉紗廠,迤邐數里,又有許多為糧行服務的茶館、旅館、商鋪穿插其中,形成繁華的傍河風景。現在,東邊的警報,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就“嗚啊嗚啊”響個不停,一直鬧騰得城裡糧行停業,工廠停機,店鋪關門,學校遷離,在日軍空襲中幾經折騰,這座延續千年的裡下河重鎮,開始衰微了,頹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