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的創傷我至今都忘不了。
苦難中的第一聲笑是兒童。一旦被我太牽出門,我破涕為笑,輕鬆得像放飛的鳥,將剛才的憂愁煩惱忘得一乾二淨。望著藍天飄著白雲,古鎮上楊柳依依、鶯雀啾啁,在青石板路上我張開雙手像“小燕子”,唱起這支童年的歌謠,在前面為我太引路;把她陰沉的臉給唱笑了,說再唱一個“小白兔”。接著我就蹦蹦跳跳的唱起來,逗得她開懷大笑,說如果剛才你姆媽拉住你,她就是要我的命!
我太牽著我是去姨太家,遠遠地見到她的梅妹,我太像衝向衙門擊鼓喊冤的:“梅妹啊——每人每月三兩油二十斤米,媳婦怪我這個老長工沒得計劃……”姨太慌忙拖過板凳扶她坐下。我太抽出手絹掩面傷心痛哭。姨太相對而坐,淚流滿面地勸慰。我坐在旁邊懵懵懂懂地聽,望著她倆悽然抹淚,一唱一合地傾吐,像鬥階級敵人的上勁、解恨。姨太脾氣暴燥,喉嚨又大,說到激動處,她淚花閃爍,憤然破口大罵。也不曉得姨太在罵誰,是不是指桑罵槐在罵我姆媽?
猴子的鼻子常年掛著“兩條龍”,每次遠遠見到我和我太,他掉頭朝屋裡跑,像拉警報地叫:太——燕子和姨太來了!接聲我姨太跑出門。由於成天在家孤獨寂寞,我來姨太家彷彿是監獄放風,像放出籠的狗搖頭擺尾地跳歡,竄進門就找猴子玩。猴子見到我像糯米稀糖粘芝蔴的,難分難解,跑進屋拿出糖紙、洋畫一人分一半,死皮賴臉的要拉著我賭博。然後兩人叉著開襠褲、撅起露出小*的灰屁股,趴在地上打彈珠、拍糖紙,或賭洋畫。猴子玩得忘乎所以,不時用袖子像拉弓的,將“兩條龍”拉成新疆人的八字鬍;賭得顧不上了,捏住袖子朝鼻子左右開弓,把袖頭擦得比剃頭的趟刀布還油亮。
古鎮楊柳成蔭,生意人累了就頭蓋草帽、背靠大樹在濃蔭下休息,打個神仙盹繼續挑起擔子趕路。隔不久街上傳來“雪花膏美人蕉”,“洋糖發糕”,“閹雞唻”……叫賣聲長一聲短一聲的,似在呼喚日月晨昏;還有算命的瞎子悠揚的胡琴聲,一曲“鄉里妹子”拉得如痴如醉,叫人浮想人生,道路坎坷且艱辛漫長。引車賣漿成了街道上的古樸風景、不可或缺的鄉土氣息;那些原始的叫賣聲和自編的民歌,賜予古鎮特有的地域風情和人文景觀。
聽到叫賣聲,我和猴子旋即跑出,懵懵懂懂地跟隨。賣“雪花膏美人蕉”的挑子一頭吊著個大鈴鐺;一頭是鑲嵌玻璃的貨櫃,裝著香油、雪花膏美人蕉等化妝品,散發迷人的芳香。我倆盯著那挑子的大鈴鐺想據為己有,還有那貨郎鼓,比我玩的鼓不知要大多少倍。一旦遠處傳來“洋糖發糕”,我倆驚叫,碰到運氣好我太給幾分錢,兩人飛也似地追攆,拍著攤子叫買,小手捧著熱騰騰的發糕返回,如獲至寶地品嚐。然而一聲“閹雞唻!”兩人嚇得大氣不敢出,那傢伙扛著撲雞的長竿大網兜,像打家劫舍的,叫聲特別難聽。
對生意人的民俗小調我倆無師自通,高興起來就唱“呱呱叫”,並能油腔滑調唱得以假亂真。那天賭糖紙洋畫,你一句我一句地唱——“呱呱叫呱呱叫,兩分錢唻買一套,小朋友快去向媽媽要。媽媽說冇得錢。媽媽媽媽莫著急,您給我兩個牙膏皮……”兩人唱得正帶勁,突然一聲尖利的牛角號——“劁豬喲!”嚇得我倆撒腿朝屋裡亂竄——那傢伙手捏牛角號、腰間晃盪的黑皮套插著割卵子的刀!我太和姨太見狀驚叫“搞麼事搞麼事啊!”攆進屋。兩人躲在角落嚇得臉色慘白只顫抖,我緊緊捂住猴子的嘴不讓他哭。不等她倆問,我手伸進褲襠掏了兩掏,接著摸猴子的蛋蛋,驚恐地說:“他的還在!”我太和姨太咯咯咯地笑得眼淚流出,出門叫喊,“劁豬的——拿把鬼號有一下無一下地吹,把我們的孫子嚇壞了!”人家慌忙揭下草帽躬腰賠禮,連走帶跑地避之不及。
我再也不敢玩了,鬧著要回家。那次確實把人要嚇出了毛病,姨太家在古鎮大街,經常有劁豬的遊晃,不象我們河街僻靜。想起那尖嘯的牛角號和鋒利的劁豬刀就恐怖,好長時間我不敢去姨太家了。
其實我太是蠻顧及臉面的,每月為口糧與我姆媽爭吵,她也不願經常帶著煩惱去打攪姨太。見提到去姨太家我為劁豬的犯愁,於是她借梯子下臺,擦乾淚牽著我去我姑媽家散心。用我太的話說,去了也是哭臉裝作笑臉行,何必讓自己的姑娘曉得這些煩惱事呢。
然而,這要沿著古鎮走好遠一段路;祖孫倆像算命的瞎子,我牽著我太在前面引路。她匆匆邁著釘錘小腳,腋下夾著幾個包穀或紅薯,像從人家田裡偷來的趕路。
到了盛夏,我們小孩都沒有鞋子穿,中午太陽把古鎮的石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