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有家裡寫的一點兒東西。我們苦命的丫頭,人家要把我們怎麼樣,我們就得聽人家擺佈。太太若是不要我,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得走,但是我一定要有一張字據。”
銀屏現在哭了。姚太太覺得自己是失敗了,但是又說:“你若一定要字據,那也可以。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我有了訊息,再告訴你。”說完,十分不悅。
銀屏擦了擦眼淚,走了出去。既恐懼,又混亂,又傷心。覺得自己受了騙,覺得自己沒有錯,覺得太太欺騙了自己的兒子,因她兒子要她等,而且有諾言。但是這些話她卻無法說出來用以自衛,也不能用以挽救自己陷入的危局。到了自己屋裡,躺在床上大哭起來。她哭道:“兒子一走,他媽就攆我走!”
銀屏的哭聲全家都聽見了,引起了混亂激動。但是大家也聽見太太高聲說:“我們沒有對不起她。女大當嫁。我們不能養活她一輩子。那麼個小丫頭,不要心比天高。”全家的男僕女僕,都知道太太的話是什麼意思。
現在珊瑚、木蘭、莫愁都聽到了,可是母親正在生氣,誰也不敢說一句話。最初,姚先生以為他太太不過像往常一樣,在那兒教訓某一丫鬟,等一聽見情形嚴重,他就走到太太屋裡來,問一問到底為了什麼事。兩個女兒也湊到媽媽屋裡來,丫鬟則都跑了,沒有敢來聽。馮舅爺沒在家,正在店裡照顧生意。姚先生一問這件事,太太說是舅爺從杭州帶來的話,說銀屏的伯母要把銀屏嫁出去,就嫁在北京。木蘭的父親問:“這話可靠嗎?他怎麼沒告訴我?”
太太說:“你是個男人,這是家裡的事,所以他沒跟你說。”
木蘭的父親又問:“銀屏怎麼說?”
“她說要一封她伯母寄來的信,才肯走。我告訴她應當嫁出去,她跟我要一封伯母的信!我從來沒聽說這麼霸道的!”莫愁說:“這也不難。有一封她家寄來的信,讓咱們也佔得住理。他們不是直接把她賣給咱們的,咱們沒有權隨便處置她。咱們若不能把那張合同拿回來,人家會向咱們要人的。”
“丫鬟們若是生病,若是跑了呢?那該怎麼辦?她在北京若有家,有親戚,我立刻就叫她捲鋪蓋給我走。”
事情只好暫時擱置。父親走了之後,母親低聲叫木蘭去叫羅大——告訴舅爺,說他一回來就來見太太。木蘭覺得這件事情暗中有文章,但是沒說什麼。她覺得她母親正在做一件遲早要做的事,不過不應當做得這麼快。
半點鐘之後,錦兒進來,木蘭問銀屏怎麼樣。
錦兒說:“她還哭呢。她說自幼父母雙亡,伯父把她賣了,賣了兩百五十塊錢還了賭債。又說契約上說的是十年,去年就滿了。那時候她願回去,可是少爺不讓她走。她說少爺要她等,並且少爺從太太那兒得到保證,一定會讓她至少再待三年,可是這不也不能跟人說。我告訴她:”你彆扭也沒用。少爺不在家,沒有人護著你。‘她說:“太太若一定要我走。我就走。可是一定要家裡一張寫的東西才行。’您等著看。她脾氣固執,還有下一齣戲看呢。”
木蘭說:“真的呀!她說的是紹興官話。你可別把她的話告訴太太,一句也別說。這話傳出可不好聽。這種事應當在我哥哥走以前解決才好。我哥哥倘若是真答應過她,這麼做就有點兒對不起她。”
錦兒又說:“我可以斗膽再說句話嗎?少爺對他很體貼,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您看,少爺從那天早晨走,狗的樣子都不對。狗一定也感覺出來主人要出遠門兒了。人還用說嗎?承認這件事,固然不怎麼體面,可是年輕男女在一塊兒,那也是難免的。若是被迫非走不可,我也是一樣難過。”
木蘭說:“可是你和我,情形又不同。”
錦兒堅持說:“可是,您也得想想。自從小孩子時候兒起,她就照顧少爺。早晨給他梳頭洗臉,梳辮子,找這個,找那個,直到少爺讓她伺候慣了,別人誰也伺候不了他,誰也不記得他什麼東西放在什麼地方兒。少爺走後,她沒有什麼事情做,她忽然好像六神無主,對什麼事都心不在焉。這是當然,誰也不應當怪她。而現在,忽然又叫她走。她傷心難過,還用說嗎?”
馮舅爺回來之後,跟太太關在屋裡秘密商量了約摸半個鐘頭。吃飯的時候兒,銀屏照常出來伺候,和別的丫鬟一樣,不過她看來並不快樂,大部分時間閒著。乳香現在接替青霞的事,所以她過去接太太的碗,說給添飯,太太說:“不要。我要銀屏來添。”銀屏過去接過碗,添了碗飯來。她正把飯碗放在桌子上,一滴眼淚掉在米飯上,她趕緊又把那碗飯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