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
體仁這時已經走進她身後,她轉過身子去,把伸出的食指微微用了一點兒力量,點上他的臉,把上下牙咬緊,很熱情的說:“冤家!”
體仁又問:“你答應不答應等著我回來?”
她說:“這個容易。你若不變心,他們誰也趕不走我。萬一有什麼不幸發生,還有一死呢。”
體仁說:“亂說。千萬別說死。你要好好兒活著,等我回來跟我一同享福。”
銀屏說:“死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誰早晚也得死。將來的事誰敢說?不同的是死得值不值。人死了若有人在他墳上流一滴眼淚,我就認為死得值。一個人死了,連一個人心疼也沒有,我就認為死得不值。”
體仁覺得怪害怕,趕緊說:“別亂說這種話!我媽已經答應我,你就不用擔心了。我最恨的,就是一個漂亮的小姐嘴裡說死啊死的!”
銀屏引用俗語說:“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你不愛聽青春少女說死,可是你不是女兒身。女人的命比男人的賤,死並不是什麼難事。”
體仁忽然覺得很傷心。於是說:“若是真那樣兒,就讓咱倆一塊兒死,不就沒有什麼聚散了嗎?不就只有平安,沒有煩惱,沒有紛亂糾紛了嗎?”
銀屏現在嘴裡說死,只因為這是丫鬟嘴裡說慣了的緣故。其實,她生而結實,不但生活力強,她還有足夠的堅強意志戰勝生活上的不幸。她從眼角兒裡瞥見體仁把她的話認起真來,弄得心裡很難過。她走過去,坐在他一旁說:“你若對我不變心,我就不會死——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會死。不過不要離開太久。幾年後情形會怎麼樣,那太難說。”
體仁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似乎沒聽見她說什麼。自己說:“也許你說得對。‘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但是既然有散,有死,何必還有聚有生呢?這不是白忙一陣子嗎?”
銀屏說:“我不死——我不死。這就夠了吧。”體仁說:“誰知道你們女孩兒家?我曾經納悶兒過,為什麼世界上要有你們女孩子呢?”銀屏向體仁看著,茫然不解;體仁顯然是又說怪話了。他又接著說:“男女的差別,就在身上多一塊肉,少一塊肉,可是你看,因此招出了天大的麻煩!現在拿你,錦兒,乳香,青霞來說吧。你們都跟我一樣聰明伶俐,比我還長得更好看,性格也比我好。我現在是你們的主子,幾年之後,你們都嫁了人,誰能管誰呢?我真不懂人活著是什麼意思。有時候兒,對我自己說:比方你們幾個姑娘生下來就是主子,而我和阿非和我妹妹,都生而為用人。生活也不會有多大的改變,也許我會認為自然應該如此,並且我真不能說誰佔誰的便宜。你用心想想:我父親有這麼大產業,有這麼多錢。鋪子裡會有六、七十人——天天早晨開啟門做生意,晚上關上門,對客人恭恭敬敬,賣貨,記帳,出去要帳——還有好幾百人,大部分是男人到全國各處去採藥,採茶,把藥把茶往船上裝,裝貨,卸貨,用肩膀扛;而我們自自在在的坐著,愛吃什麼吃什麼,要上哪兒上哪兒。他們都是給我們姚家幹。但是你看看我們姚家,不管你怎麼算,我們是女多男少。我媽,珊瑚、木蘭、莫愁,還有你們大夥兒跟用人們。你看,是不是幾百個男人,由我舅爺領頭兒,在那兒傻幹,賺錢給你們女人用?還是我們男人勞累伺候女人呢?還是你們女人勞累伺候我們男人呢?大概就因為這個,我才不願發憤苦幹。現在我就要到英國去了。現在忙著買箱子,買衣裳,訂船票,我以後還要住在旅館裡。我若不花錢,我去幹什麼?有時候兒,我想跟你易地而處,憑自己的能力做點兒事,掙點兒粗茶淡飯吃,倒覺得還高尚。說實話,我若是你的丫鬟,你若是我的主子,我若為你裝箱子,你若去旅行——你願不願和我易地而處呢?”
銀屏遲疑了一下兒說:“裝箱子是女人的事,出外旅行是男人的事。男女怎麼能易地而處呢?”她根本不明白體仁的意思,不過倒覺得他的想法滿有趣兒。因為體仁很健談,而她也喜歡聽,平常也是這樣。可是一天體仁出門兒之後,她自己心想,自己是個貧家之女,無依無靠,遠來自南方,居然有福氣在這個富有之家長大,真是不可思議。倘若能照體仁所說,她若能嫁給體仁做這一家的少奶奶;至少,倘若他的話若能算數兒,她若能和他一生共享姚家的財產,能安居無憂,那真是更不可思議了。
現在行裝一切都已準備好,到最後一天,姚太太才切實感覺到兒子真要走了,大概還要一去好幾年呢。父親對兒子越來越好,不過並沒說多少話。阿非一向纏著他哥哥。體仁近來也覺得自己是這一家有福氣而且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