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辦不到的,而且德年一定會悔恨交加,甚至於會對她懷恨。可是要和德年就此分手,又覺得心似刀割。明明自己那麼需要他,偏偏要這麼抑制自己的願望,自己的願望就偏偏要落空!她在何年何月才能再找到一個如此理想的男人?情趣精神那麼相投!她向著床對面牆上德年給她寫的對聯,茫然出神。
在過去十天裡,雖然她幾夜沒閤眼,一直因要放棄德年,精神上備受煎熬,她那青春的容貌卻未受損害。恰恰相反,一種深沉的痛苦神情,反倒更提高了她原來的美麗。她覺得,只要她把小手指向後一勾,大部分男人們就會爬向她的石榴裙下。她一心所想往的,就是嫁一個她自己所想望的那樣理想的男人。現在她若自己出去,坐在酒館兒裡,知道男人們在談論她,她不在乎。她知道,她越是名聲狼藉,男人就越愛她。在酒館的氣氛裡,有些男人若願意表示友好而向她說幾句話,她會以看穿人生那樣友好的眼光看一看,和對方交談幾句,也毫不介意。在她看來,所有的男人似乎都生的是鱈魚眼睛,這就使她覺得有趣。因為鱈魚的眼睛都是一個樣子。儘管有些不同,都是軟弱無能,令人失望。很少有男人能夠使她心情激動,但是她喜歡男人,她知道,倘若她願意,不管在什麼時候兒,只要她向一個男人微微一笑,或是瞟上一眼,就能使他成為自己魅力的階下囚,她頗以能享受此等使人舒服的優越感為榮。
素馨今年夏天可能在婚後,以新娘的身份,隨同丈夫回家探親,這個訊息頗使她心情不安。想到此事,她就覺得憋氣。素馨每次寫信來,必附帶向姐姐問好。她始終沒給素馨寫回信,而且也不知道她父母或是蘇舅媽,對於她的情形是怎麼在回信上告訴素馨的。也許已經把她和安德年的戀愛告訴了素馨。她若能嫁給這個大名鼎鼎的詩人,她當然會洋洋得意,但是他們能聽到的卻是這段戀愛的結束。她還記得在和孟嘉的訣別信上說過那些不必要的刺激人的話,說此生不願再和他相見,以及永遠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蹤影。卻沒料到孟嘉竟會成為她的妹夫。現在孟嘉對她心裡是怎麼個味道呢?她深信像孟嘉那樣深厚的愛是不會消失的。她若是不在家,孟嘉和素馨回來時,一定會覺得還舒服——尤其是素馨,因為她對姐姐和孟嘉瞭解太清楚了。她決不願在妹妹的幸福上潑冷水。她心裡想:“為了自己的親妹妹,他們來時,我最好躲開,這也許是我生平做的第二件好事。”
她很想躲開杭州和她周圍的一切,衝破有關金竹、德年、自己的家庭那記憶的羅網,好能夠感覺到輕鬆自然。朦朦朧朧中,她雖然沒有對自己明說,她也覺得要給自己一點兒懲罰。她要把所有親愛的一切拋棄而逃走,要完全孤獨自己,要充分無牽無掛,充分的自由,自己想象要住在一個遙遠的孤島,或是亂山深處,做一個農夫的妻子,心滿意足的過活。那沒有什麼不對。她知道自己還有青春,還有健康,要享受一個平安寧靜簡單淳樸的生活。
現在牡丹又是舊病不改,夢想到的就要去做,既有願望,要隨之而有斷然的決定,就付諸行動。要做點兒什麼,而且要立即開始。她上哪兒去呢。上海,那個大都會,使她害怕。她有一種感覺,就是她會越來越往冒險的深處陷。上海,那各種民族的麇集地,那豪富尋歡取樂的獵園,官僚、富商、失去地盤兒的軍閥、黑社會的頭子、“白鴿子”、“醬豬肉”(親密女郎和應召女郎的俗稱)、情婦、賭徒、娼妓,等等等等的大漩渦。她想往的是甜蜜的愛,安寧、平靜。但是她所難免的仍然是超脫不俗,她認為最不關重要的是金錢。去上海?不,那絕不是宜於她去的地方。雖然在別的情形之下,北京是滿好,但是現在又不相宜。她對在北京居住的那些日子裡愉快心醉的影子,是眷戀難忘。每逢她一想到北京。她就想到寬闊、陽光和蔚藍的天空,以及那精神奕奕,笑口常開悠閒自在的居民。全城都有那清潔爽快元氣淋漓的北方的剛勁味兒,雖然有千百年的文化,卻仍然出汙泥而不染,歷久而彌新。
可是,她要避免去北京。她忽然想到一個辦法,就如同我們人人正有敏悟力的心情時會想到一樣,就是到高郵去,住在王老師夫婦家。她記得他們夫婦對她非常之好,王師母為人爽快,身體健壯,慷慨大方,完全像母親一樣,又十分可靠,在她丈夫的喪事期間,真想不到會幫那麼大忙。又想起他們那又乖、又規矩的孩子。她去了之後,也可以在王老師的學校裡幫著教書,至少,也可以在家幫著王師母做家事,不必拘什麼名義,她越想這個主意,越覺得這個辦法好。當然,她父母會反對她一個人到那麼遠單獨去過活。他們一定不明白為什麼她決定那麼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