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就苦笑。“我的肉體屬於我的妻子,我的靈魂則屬於你。咱們就這樣兒吧。在這樣兒之下,是不會再有改變的。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悲劇是什麼?”
“告訴我。”
“人生最大的悲劇是偉大的愛遭受毀滅。天哪!你若有一天變了心腸,不再愛我,千萬別讓我知道。因為我會受不了。”他輕輕觸動牡丹的頭髮。又說:“我知道,倘若咱們倆私奔,一定彼此會更瞭解對方,也許我們那愛情的神秘會被灰暗的日子裡的嚴霜所毀滅。也許你會發現我不過是個平凡的人,有時候兒粗暴,有時候兒抑鬱不樂,也許我的頭髮梳得不合你的意。也許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會改變了你對我的感情——也許是一個牙根潰爛,腦門子上一條新的皺紋,腮頰上的消瘦,等等。若是照我們所說的那樣兒辦,就不會有什麼原因毀滅你對我的愛了。”
這真是牡丹生平聽到的最使人傷心的話。
最可悲的是,德年所說的話偏偏正是真理實情,絲毫不假。牡丹記得孟嘉發現她對他的熱情冷下來之時,孟嘉對她說的話。孟嘉說那就猶如看見一個淘氣的孩子,因為頑皮而把一個玉碗在地下摔碎,然後高高興興的走了。是一樣的感覺。
牡丹問:“你是說,咱倆就不要再見面了?”
“你心裡不是這麼想嗎?”
牡丹說:“是啊。回到你太太身邊去,心裡想念我。”然後把臉轉向他,在一個親愛的動作之下,倆人的腮頰磨擦而過,咽喉裡憋悶得喘不上氣來。他們的嘴唇相遇,是溫柔、迅速、短暫、互相咬唇的一吻。
最後,德年說:“命裡若會再相見,我們自然會相見。若不然,這就是我一生裡最傷心的一夜了。”
牡丹說:“也是我的。”她的聲音在無可奈何之下微微的顫抖。
德年問她:“那以後你要怎麼辦?”
牡丹說:“德年,讓我告訴你。我要保持這份愛情。聽完你所說的話,我能夠忍受了。回到你太太身邊兒去,不要破壞了我生平所做的一件善事的記憶。我不會靜靜的等待命運。過去我等金竹,所付的代價太高了。你剛才說的話提醒了我一個辦法,我可以隨便嫁個男人。我的身體為他所有,我的心靈另在別處。雖然我如同住在牢獄之中,我仍然可以感覺到自由。”
“你要嫁給誰?”
“現在這倒不關重要。”
第二十九章
大概早晨六點鐘,在擾攘不安的睡眠中做了些離奇古怪的亂夢之後,孟嘉算睡醒了。他要回想那些細節,最初實在不能。他只能記得和牡丹在一個可怕的冒險中那種快樂的感覺。每逢他夢見牡丹,那種獨特無可比擬的感覺就整天難忘,使那一天的日子特別富足。他朦朦朧朧記得有一個極長極巨大的東西,綿延起來,沒結沒完;還有一個極小的東西。那是不是幾粒穀子呢?不錯,現在他記得清清楚楚曾經找到撒在地上的幾粒穀子。他們倆都很高興能找到那幾粒穀子。牡丹拾起那幾粒穀子就突然渺無蹤跡了。他大驚醒來。
他用心想,開始想起那個夢,一步一步往後追,一個意象一個意象往後追。他們倆曾經在一隻小漁船上,溯急流激湍而上,地勢是深長崎嶇的峽谷,往前瞻望,似乎看不見開始之處。在高聳的兩岸之上,聽見虎狼咆哮之聲。等出了此一峽谷,到了山野上一帶平曠的草原。小舟的底部發出隆隆之聲,隨著溪流越來越窄,船底就和溪底的石卵相磨擦。岸邊巨大的圓石頭都呈勢將跌落之狀,而猿猴在深山之中啼叫。突然間,前面堵塞,不能再往前進。於是二人棄舟上岸,攜手前行。整個兒的氣氛令人膽戰心驚。但聞空中怪鳥異獸亂啼亂叫。前面已然無路。這時突然看見一個人,臉色深褐,在他倆面前半裸而立,手持一個穀穗。那個人把此一穀穗遞給牡丹。那個人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牡丹低頭去拾地板上的穀子,又突然不見了。
夢很有趣,大概是因夜晚在漁島上的緊張驚恐而來。但是幾粒穀子有何含義呢?孟嘉並不相信解夢一事。但是忽然想起一個寺院裡神的預言。事情是這樣兒。他剛接到牡丹失蹤的訊息之後,大受震驚,又恐懼又疼痛,好擔心牡丹的安全,在啟程南下以前,他曾經到一個佛廟裡跪地禱告。他是在無法可想狐疑不定的剎那,轉向了神明。他跪在地上,默默的禱告,面對著主宰人生的那巨大的力量,懇求對不可知的神秘有所指引。他一直禱告到兩個肩膀兒振動。他極想知道,就喊說:“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為什麼呀?”然後他點上一炷香,扔下那對杯筊,抽了一根籤,找到四行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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