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這麼多年之後,能用畫筆在紙上再現那記憶裡清冷的板凳,對楚戈來說,也是一種尖銳的痛苦和一種尖銳的快樂了吧?
不管是痛苦或者快樂,他都不斷地用畫來反覆,這裡用彩墨在宣紙上輕輕點染,那邊用單純的線條一筆帶過。有時候,他無視於繪畫的規則與技巧,幾乎到了要令人生氣的地步,我從來沒有看過這樣一個不重視自己作品的藝術家,他的種種行為有時候實在無法原諒。
他會用一些古怪的破碎的紙張,畫一些好得不得了的鋼筆素描,剛給你看完之後可能就會找不到了,找到的時候也許已經被撕破了。而在他每一張費盡心血畫出來的水墨畫上,一定會有至少一處的汙跡和墨點,他的朋友都說,鑑定楚戈作品的真偽有一個方法最好用,那就是凡是乾淨沒有汙跡的作品一定都是假的!
當然,如果你能面對他完成的作品,你也就不會太在乎那些汙跡了。楚戈的畫實在有它動人之處,他和一般象我們這些受過專業訓練的畫畫的人很不相同。
對他來說,畫筆就是他的思想,平鋪在畫筆下面那一張紙就是他的心。當他想說話的時候,他就拿起筆來沾飽了墨,在雪白柔軟的宣紙上畫出一些他自己也不太能控制和解釋的圖象出來。因為沒有學過什麼規矩所以反而能夠沒有什麼顧慮,又因為沒有什麼技巧結果有時候反而會得到一些很誠懇的效果來。他的世界雖然因為沒能在適當的時候得到過適當的訓練,所以偶爾會顯得不夠堅實,但是,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再加上他那顆熱情的心,所以常會有神來之筆,如江河浩瀚,一揮而就,全無束縛和多餘的心機。
此刻,在細讀了他的〃散步的山巒〃之後,我不知道楚戈為什麼一直要強調他是一個生性疎懶而且又不愛守信用的人?我不相信,能夠把自己鍛鍊成這樣堅韌又這樣精緻、這樣認真又這樣淡泊的楚戈,我不能相信他在藝術創作的生活上是沒有用過全力的。
也許,在他來說,也許有一個更高的理想,象所有的藝術家一樣,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來達到那個理想,正如他在〃清晨〃那一首散文詩裡所說的:
——要是群鳥猶在夢中,我有把握將一條幽徑走醒,因我的步履,一一印入前人在此行徑的足痕。
因此,〃疎懶〃也罷,〃不愛守信用〃也罷,或許都是他為了能夠全心全力投入創作生活的一些手段罷了。在今天,三十多年以後的今天,楚戈遠遠地回頭招呼那個瘦小孤獨的少年,柔聲地告訴他,不要害怕,你看:
——嚐盡所有的漆黑與苦澀之後,才知道翻騰的溪流,正是群山封存已久的歌唱。
在整本書裡,我們都會不斷地聽到一顆熾熱的心在向生命呼喚,我們也會感覺得出藝術家那誠摯的慾望和他天真的笑容。
他那幾十年來不曾褪色的沒有修飾也沒有提防的笑容。我們也會不自禁地向他微笑起來。
關山月
我並不喜歡楚戈所有的畫。
真的,就算是我已經開始喜歡起楚戈這個朋友的時候,我也不能完全接受他所有的作品。
我總覺得在他的許多作品裡都帶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味道,這種感覺發揮得好的時候是瀟灑,發揮得不好的時候就是輕忽了,而我一向對輕忽的畫家是存有極深的成見的。
好在楚戈的畫裡還有著非常強烈的熱情,並且常帶著一種令人喜悅的天真與純樸,因此可以彌補他經營和技巧方面的不足。其實,假如一個人能夠在故宮博物院裡做古物的鑑定工作,對彩陶、銅器和玉器都有獨到的研究,並且又會寫詩又會寫字的話,那麼,我們對他的畫實在也不應該再苛求了,不是嗎?
所以,每次看到他的水墨和版畫的時候,我都會用一種很快樂的心情去接受去欣賞,有時候也能進入他那種寫意的文人境界,覺得也有他的意趣。
所以,那天他要我們去他的畫室看畫的時候,我就是抱著這種鬆散的心情去的。我想,我既然喜歡這個朋友,那麼,就放寬我的標準——喜歡他的畫吧,也沒有什麼不好啊!不是嗎?
那天下午天氣很悶熱,他的畫室是故宮的宿舍,前面大概是要拓寬馬路什麼的,屋子被拆了一半,我們要繞到後面,穿過一條瓦礫堆積的小路,才能找到地家的後門。
後門是洞開的,屋子裡凌亂的陳設一眼可見,紗門也沒有鎖,只用一個畚箕擋在門口。我們本來還以為是鎖著的,所以大家都停在門前等隨後過來的楚戈來開門,想不到他笑嘻嘻地跑來把畚箕拿開就連聲嚷著:
〃請進!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