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像這樣注視他:單單純純當他是「亞刃」而已。他不喜歡認為自己畏懼大法師的凝視,但他就是無法迎視。那凝視好像把他周圍的世界擴大了,於是乎,不但英拉德島沉落至微不足道,連他也不能免。因此,在大法師眼中,他變成僅是一個渺小形體,處於四面環海、黑影遮天的群島大背景中,真的非常渺小。
他坐著,一邊拉扯大理石裂縫的新鮮青苔。不久,他聽見自己這兩年剛轉為低沉的聲音,微弱沙啞地說:「我會遵從您的吩咐。」
「你該遵從令尊,不是我。」大法師說。
他兩眼仍定在亞刃身上。這時,男孩舉目回望了。因為,完成了歸順之舉,也就忘卻自身渺小,而能目視大法師:這位是全地海最顯赫的巫師,曾為方鐸墨井安妥井蓋,自峨團陵墓取回厄瑞亞拜之環,建造內普島地基深厚的防坡堤;亦是熟諳東自埃斯托威島,西至偕勒多島各水域的水手;更是當今碩果僅存的龍主。他,正跪在噴泉旁邊,個子矮、年紀大、語音沉靜、兩眼深邃如夜空。
亞刃匆促躍起,雙膝下跪,叩行大禮,有點口吃地說:「大師,容我服效於您。」
他的自信消失了,臉頰泛紅,聲音打顫。
他腰際配掛一把寶劍,安插在一副有紅金鑲飾的嶄新皮鞘內,寶劍本身樸實無華,劍柄是古舊而泛銀色的青銅十字柄。他迅速拔劍,獻給大法師,如同家臣向親王效忠。
大法師沒伸手碰劍,只向它注目,然後注視亞刃。「那是你的劍,不是我的,」他說:「而且你不是任何人的奴僕。」
「但家父說過,我可能得待在柔克學院,直到弄清楚這邪惡是什麼。說不定也學點法術,因為我一點技藝也不會。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力量,但我的祖先曾有人是法師。假如我設法學一點,或許能幫助您——」
「你的祖先成為法師之前,都是君王。」大法師說。
他站起來走向亞刃,步伐無聲但矯健,然後拉了男孩的手,讓他起來。「我感謝你提議為我效勞,雖然我現在沒有接受,但等我和眾師傅商討完畢,說不定會接受。慷慨心靈的奉獻,任誰也不能輕率拒絕;莫瑞德子嗣之劍,同樣也不能輕率撇開!——好了,你去吧,剛才帶你進來的少年會照料你用餐、洗浴、安歇。去吧。」他輕推亞刃後背肩胛中央,流露一份不曾有人向亞刃表示過的親密,此舉倘若出自別人,這位年少王子必感嫌惡,但大法師的碰觸則有如給與獎賞,因為他已滿心傾慕。
亞刃是個活潑好動的少年,喜好各種遊戲競賽,須運用身體和腦筋的技巧,他都擅長,且表現優異。各項禮儀和指揮責任,他都得心應手,縱然那些責任一點兒也不輕鬆、一點兒也不簡單。但至今為止,他倒還不曾把自己完全交付給任何人事物。對他來說,事事都容易,而他也都能輕鬆完成。所以,凡事都如遊戲,他也玩得起勁。只是此時此刻,他內心深處被喚醒了,卻不是被遊戲或夢境喚醒,而是被榮譽、危險、智慧喚醒,被一張有疤的臉、一個沉靜的聲音、一隻握著巫杖的手所喚醒。大法師悠哉握持的那枝紫杉巫杖,靠近手握之處,黑木之上凸顯著銀色印記,是歷代君王的失落符文。這樣的巫杖蘊含力量,但大法師不以之自恃。
於是,亞刃告別童年的第一步,就在這一瞬間完成:既不瞻望、亦無返顧;沒有提防、且毫無保留。
他連禮貌的告辭都忘了,只顧快步走向門廊,神色樸拙、煥發、順服。格得大法師目送他離去。
格得在白楊樹下的噴泉邊靜立片刻後,仰面遙望一碧如洗的藍天。「和順的信使帶來惡劣的訊息。」他聲音半大不小,有如對噴泉說話。但噴泉沒聽,照舊用銀色水舌發聲,側耳細聽的,反倒是格得。一會兒,他走向另一道門廊。剛才亞刃沒看到那道門廊,事實上,不管怎麼靠近觀看,很少有人能憑肉眼看出那門廊。格得喚道:「守門師傅。」
看不出多大年紀的小個子男人現身。這男人不年輕,所以只能說他年事已高;但「年事已高」對他也不適合,因為他面貌爽利,色如象牙,愉悅的笑容使兩頰現出長弧。「什麼事,格得?」他問。
現場只有他們兩人,所以互相直呼真名。全世界知道大法師真名的僅有七人,守門師傅是其一,其餘六人分別是:柔克學院的名字師傅;銳亞白鎮的巫師「緘默者」歐吉安,很久以前,是他在弓忒島的山上賦與「格得」這個真名;弓忒島的雪白女士」,攜回臂環的恬娜;易飛墟島一位名叫費蕖的村鎮巫師;同樣在易飛墟島上一位名叫雅柔的女子,傢俱木匠之妻,二個女兒的母親,不通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