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鷹同鎮民交談幾回下來,已知霍特鎮沒有議會、鎮長或領主。以前治理該鎮的人,有的已作古,有的退隱,有的遭暗殺;現在是不同的首領在不同的地區劃地稱王,港口則由港口衛兵一手管理,中飽私囊;諸多現象不一而足。總之,鎮上沒有中心,鎮民往來奔忙,似乎毫無目的。工人好像普遍缺乏工作意願;強盜搶劫,因為他們只知這種生存方式。大港市特有的喧嚷與明燦,霍特鎮都具備,但只流於表面;城鎮邊緣有一大堆嚼食迷幻草的人,呆滯不動。這樣的表面底下,一切都好像不真實,包括臉孔、聲音、氣味都一樣。那個漫長炎熱的下午,雀鷹與亞刃沿街漫步,偶爾與人交談,一直覺得景物漸漸退隱!包括條紋遮陽篷、骯髒的圓石街道、塗顏色的牆壁。所有鮮活的存在,行將消逝,僅餘空泛沉寂的夢幻城市留置於氤氳迷濛的陽光之中。
接近傍晚時,他們走到城鎮最高處略事休息,才稍微打破那種罹病似的白日夢之感。「這不是個招好運的城鎮。」好幾個時辰以前,雀鷹就這麼表示,在這個城裡漫無目的步行數小時、與陌生人隨意交談下來,他已顯得疲乏而寡情。他的喬裝易容稍微敗露了:海上商人的方臉上,已可見到幾分本有的嚴峻與黝黑。亞刃一直還無法卸除早上的興奮躁動之感。他們坐在山頂粗草鋪地的潘第可樹林蔭下,那些樹有深綠色葉子和紅色花苞,有的已綻放花朵。他們坐在那高處,所見的城鎮只是無數屋頂櫛比鱗次沿山坡層層降至海灣。開展雙臂的海灣在春天霧靄中呈藍灰色,上接天際,兩相交融,無間無際。他們坐觀那片無盡的藍,亞刃心門大敞,迎會並讚美這世界,感覺心清智澄。
他們在附近一條小溪喝水,小溪源頭在山後頭某大戶人家的花園裡,溪水清澈地流越土褐色的岩石。亞刃不但大口喝水,還把整個頭浸入涼水中,起身時,不由得誇張地朗誦《莫瑞德行誼》中的詞句:
虛裡絲之泉,銀色水琴絃,深讚美兮;
溪水止我渴,吾名永祝頌,恆久遠兮。
雀鷹笑他,亞刃也跟著笑,並學小狗用力甩頭,燦亮的水珠在最後一抹金色暮光中四散飛濺。
他們得離開樹林,再度下坡走回街道。在一個賣油膩魚餅的攤子吃了晚餐之後,已是夜色籠罩。狹窄街道暗得特別快。「孩子,我們差不多該走了。」雀鷹說。亞刃應道:「回船上?」但他知道雀鷹不是指回船,而是要去那間位在溪河之上,一無陳設、骯髒煩人的小屋。
賀爾正在門口等他們。
他點燃油燈,好讓他們看見階梯。他掌燈時,油燈微細的火焰一直抖動,牆壁投射出巨大陰影。
他已為兩位客人多準備一處草堆,但亞刃決定坐在門邊沒鋪草的地板上。這扇門是向外開的,若要守衛,其實應該坐在門外才對,但他無法忍受門外漆黑的穿堂,何況他還想留意著賀爾。雀鷹的注意力——說不定還包括他的巫力——會專注在賀爾告訴他、或帶他去看的事情上;所以,保持警覺以防詭詐的責任,都得靠亞刃。
賀爾比早上坐直了些,也不那麼發抖,而且洗了嘴巴和牙齒。起初講話時,雖然仍有點興奮,但還算清醒。他注視油燈的那雙眼睛很黑,看起來像動物的眼睛,不見眼白。他拼命跟雀鷹爭論,一直鼓吹雀鷹嚼食迷幻草。「我要帶你去,帶你和我一起去。我們必須同路,等一下不管你準備好沒有,我都要去,所以你得吃點迷幻草,以便跟隨我。」
「我可以跟隨,沒問題。」
「你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這不是……施法術。」他好像沒辦法說出「巫師」或「巫藝」兩個字。「我曉得你能去到那……那個地方,噯,就是那道牆。但你要看的東西不在那裡,要走另外一條路。」
「只要你去了,我就能跟隨。」
賀爾搖頭,他原本俊秀、而今不復的臉龐,紅了一下,並不時瞥瞥亞刃——雖然他只對雀鷹講話:「你看,世上有兩種人,不是嗎?我們這種,以及其它人。那些——龍,以及其餘的。沒有力量的人只是半死半活,他們不算數,他們不清楚自己的夢,他們怕黑。但他們以外那些人中之貴,就不怕進入黑暗。我們有力量。」
「只要我們知道事物的名字就不會害怕。」
「可是,名字在那邊一點也不關緊要——這是要點所在,這是要點所在!你需要的不是『作為』,不是『所知』。法術沒有用。你必須忘記全部法術,隨它去。迷幻草可以幫點忙,吃了它就會忘記名字,就會放掉事物的形式,直接進入真實。我很快就要去了,要是你想去我所說的那裡探看,以便知道該怎麼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