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賀爾嗎?」雀鷹問道。他問話的聲音是用他本人的聲音,嚴冷但音調溫和。男子沒回答,好像沒回神、或是沒聽見。「我要向你打聽一點事,」雀鷹說道,對方仍然沒回復。「我會付錢。」
慢吞吞才反應:「象牙或黃金?」
「黃金。」
「多少?」
「法術有多少價值,巫師最清楚。」
賀爾的面孔瑟縮一下,而且神色一轉,變得精神起來。但那轉變快得好像火焰晃動片刻,馬上又回覆陰霾的木然表情。「法術全部不見了,」他說:「都不見了。」一陣咳嗽使他彎了腰,吐出黑痰。等到挺直腰桿,精神已相當不濟,單顧著發抖,好像忘了剛才在說什麼。
亞刃再次出神觀看他。這男子站立的所在,是大門兩側兩尊雕像的中間。那兩尊雕像的頸子傾斜頂住建築的山形牆,肌肉叫結的身軀只有一部分突出牆壁,看來彷彿一直想從岩石掙扎出來,進入有生命的人間,但中途失敗了。它們所守護的這扇門,絞鏈已經腐朽;這棟原為宮殿的房子,人去樓空。大石像凸出的沉鬱臉孔被削去一些,長了苔蘚。那名男子站在這兩尊壯碩的雕像中間,萎頓而脆弱,兩眼有如空屋的暗窗。他向雀鷹舉起那隻殘廢的手,低聲乞討:「施捨一點給可憐的殘廢人吧,大爺……」
法師蹙眉,像是痛苦又像慚愧;亞刃感覺自己霎時見到法師喬裝背後的真實面孔。法師再度將手搭在賀爾肩頭,輕輕說了幾個字,是亞刃聽不懂的巫師語言。
但賀爾懂。他單手緊抓雀鷹,口吃道:「你還能講……講……跟我來,來……」
法師瞥一眼亞刃,點點頭。
他們走下陡斜的街道,進入霍特鎮三座山丘之間的谷地。一路經過的下坡街道愈來愈窄、暗、靜。懸翹的屋簷使天空縮小成一條灰色帶,兩旁的住屋都陰冷潮溼。谷底有條溪河,臭得好像未加蓋的陰溝。在幾座拱橋之間,住家沿溪岸集中。到了其中一間屋子,賀爾轉身進入陰暗的大門,有如一支蠟燭突然吹熄般消失不見。他們跟著入內。
沒有燃燈照明的階梯,他們踩上去不但發出吱嘎聲,還會搖晃。到了梯頂,由於賀爾推開一扇門,他們才看清置身之處:一個空房間,角落有草褥,房內有一扇沒上漆的素面板窗,射進些許朦朧光線。
賀爾轉身面向雀鷹,再度抓緊雀鷹的手臂。他的嘴唇在動,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說:「龍……龍……」
雀鷹以安定的眼神看著賀爾,沒說話。
「我不能施法了。」賀爾說著,放開雀鷹手臂,蹲伏在地上哭泣。
法師在他身邊跪下,輕輕用太古語對他說話。亞刃站在關著的門邊,一手放在刀柄上。迷濛的光線、積塵的房裡,兩個跪著的形體,法師使用龍語小聲說話的奇異聲音,這種種宛若夢境,與屋外世界或流逝的時間一無關連。
賀爾緩緩起身,單手拍拍膝蓋灰塵,把殘肢移到背後,看看四周,看看亞刃:現在,他總算「視而可見」了。不久,他轉身走去坐在草褥上。亞刃依舊站著,保持警戒;但雀鷹由於童年家境也是這麼四壁蕭然,泰然自若地直接迭腿坐在一無鋪墊的地上,說:「告訴我,你怎麼喪失你的技藝,怎麼遺忘技藝所使用的語言。」
賀爾良久沒回話。只不停用斷肢拼命打大腿,最後才突然把心裡的話逼出來:「他們砍去我的手,害我不能織構法術。他們砍了我的手,血流出來,流乾了。」
「但那是你喪失力量以後的事,賀爾,不然他們根本砍不了你的手。」
「力量……」
「就是操控風、浪、與人的力量。藉由叫出它們的名字,你可以使它們服從你。」
「沒錯。我記得自己曾活著,」男子啞著嗓子輕道:「而且我也會那些語言,那些名字……」
「你現在死了嗎?」
「不,活著,活著。我曾經是一條龍……我沒死。只是偶爾睡著了。每個人都曉得,睡眠與死亡相似。每個人都曉得,亡者步行於夢中,他們活生生地來找你,對你說話。他們脫離死域,進入夢境。有條通路可以去。要是你走得夠遠,還有路可以回來,沒問題。只要知道去哪裡找,就找得到——要是你願意付代價。」
「付什麼代價?」雀鷹的聲音飄浮在幽暗的空中,宛如落葉影子。
「生命呀!還會有什麼代價。除了用生命,你還能用什麼去買生命?」賀爾坐在草褥上前後搖晃,露出狡猾詭詐的目光。「你瞧,」他說:「他們可以砍去我的手,他們可以砍去我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