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鼓足勇氣了,而他的恐懼一直都沒有減少。他老是低著頭,以求無須見到海水在周圍洶湧起伏,也無須見到船隻薄弱的外殼。若在船上站立,他會暈,所以一直緊靠桅杆。亞刃頭一回下水游泳,從船首投海,薩普利見狀,驚駭大叫。等亞刃爬回船上時,那可憐的男人嚇得臉色鐵青,說:「我以為你想溺死自己。」亞刃聽了只能笑。
下午,薩普利趁著雀鷹靜坐冥思,不聽也不想的機會,很小心沿著船梁走到亞刃旁邊,低聲說:「你不會是想死吧?」
「當然不。」
「他卻想死哩。」薩普利說時,下巴朝雀鷹努了努。
「你何以如此說?」
亞刃的口氣頗見派頭。在他而言,那是自然而然。薩普利的年紀雖然長他十至十五歲,也當那種口氣是自然,便馬上禮貌回答——雖然照例破碎不全:「他想去……那個秘密所在。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不相信……那個應許。」
「什麼應許?」
薩普利抬眼對亞刃投去銳利的目光,他那雙眼睛頗含一些男子氣概——雖然他的男子氣概已經損毀。不過,亞刃的意志比他的眼光更強。薩普利很小聲回答:「你知道嘛,就是生命,永恆的生命。」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巨大涼意流遍亞刃全身,讓他想起那些夢:荒野、坑洞、懸崖、暗淡的光線。那是死亡,是死亡的恐怖。他之所以必須脫逃、必須找到一條路,就是要逃離死亡。可是,門坎站了一個頭頂披覆黑影的身形,手執一抹微光,那微光比珍珠還小,而它就是不朽生命的微光。這一回,亞刃是初次與薩普利的目光相迎,那是一雙淡棕色的眼睛,相當清亮。亞刃在那對眼裡發現自己業已瞭然,也發現薩普利所知與他略同。
「他,」絲染師傅朝雀鷹動動下巴,說:「他不肯放棄他的名字。沒有人能從頭到尾一直執持自己的名字,那條路太窄了。」
「你見過那條路嗎?」
「在黑暗中、在我腦袋瓜裡見過。但那還不夠,我想去那裡親眼瞧瞧那條路。同樣,我也要用眼睛在這塵世找一找。萬一……萬一我死了而找不到那條路、找不到那地方,怎麼辦?多數人無法找到它,他們甚至不曉得有它存在。而我們當中也只有一些人具備力量,但就算具備力量,仍是難,因為你必須放棄力量才能到那裡……不再有咒語、不再有名字。真的太難了,沒辦法在腦袋裡進行。而且,人一死,頭腦也跟著死。」每提到「死亡」兩個字,他就痛苦一次。「我希望預先知道我能回來。我想去那裡,去生命那邊。我希望活著,希望有安全。我頂討厭……頂討厭這片大海……」
絲染師傅縮起四肢,有如蛛蜘墜落時縮起四肢的模樣。他特別把剛硬的頭垂在兩肩之間,以便遮掩海洋的視象。
那次之後,亞刃沒再躲避交談機會,因為他知道,薩普利不但與他看法一樣,連恐懼也相同。既然如此,那麼,萬一碰到最糟的情況時,薩普利可能會協助他對付雀鷹。
他們在時吹時止的平靜微風中,緩緩西航。雀鷹假裝是薩普利在引導他們,其實不是。薩普利對海洋一無所知,也從沒看過航海圖,從沒上過船,怕海水怕得要死。其實,引導他們的是法師,而且法師故意引導他們走錯路。亞刃現在已經看出來了,也想通了原因。大法師知道:他們及其餘同類都在尋找永生,而且有的已獲應許、有的受了吸引正朝那應許邁進,最後說不定可以找到。身為大法師,內心的驕傲及自負使他擔心別人可能已獲得永生,他嫉妒他們,也怕他們,不希望有人比他還了不起。所以他有意航進開闊海,遠離所有陸地,直到他們完全偏離,無法重返世界,最後就在那地方渴死。反正他自己也會死,所以得防止別人獲得永生。
航程中,有時雀鷹會對亞刃說說如何駕船的瑣事,與他一同在溫熱的海中游泳,或是在大顆星星之下向他道晚安。可是現在,對這男孩而言,那些都毫無意義。他有時注視他同伴,看著他那張堅毅、嚴峻、包容的臉龐,心中會想:「這是我的大師,也是朋友。」他好像無法相信自己會懷疑這結論,可是不一會兒,他又心生懷疑,然後就會與薩普利交換眼色,互相警告多留神這個共同敵人。
每天雖然日照炙熱,卻單調。它的光亮躺在徐擺慢晃的海水之上,宛如一層虛假的裝飾。海水蔚藍,天空也蔚藍,一無變化或遮蔭。微風時吹時停,他們得轉動船帆去迎合,如此這般,緩慢地航向無盡。
一天下午,他們總算遇上輕緩的順風。接近日落時分,雀鷹手指天空,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