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客家人,所謂客家,我理解是,走到哪兒都是客,走到哪兒都是家,也就是說,客家人是沒有家鄉的。所以,生在懷城這個小地方不是我的錯,我書呆子二哥說是個意外,意思是生在大城市就不意外了。他是有道理的。當年,有人認為戰爭在所難免,把國家分成一線、二線、三線。我爺爺是某個大城市的工人階級,也不知道他是響應國家號召,還是高屋建瓴地意識到三線是戰爭中最安全的地方,帶領他二十歲的大兒子,也就是我老爹,請纓參加三線建設,舉家遷到這個窮山溝。至今,我老爹喝上二兩老酒,還自豪地說:“廠子是咱們雷家建起來的。”遺憾的是,戰爭終究沒打起來,三線建設非但沒有成為原子彈劫後餘生的資本,反而成了國家的負擔。我們雷家建起來的廠子,被分割成幾大塊,或拍賣或承包,變為私人老闆的肥肉。全廠一萬多人,半數搬到附近的一個山區小鎮謀生。附近的幾個三線工廠同樣好不到哪去,大批工人下崗失業,也湧進了這個小鎮,懷城市這個以前不存在的地方就此誕生了。
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都是堂堂的國家幹部,書呆子二哥還是省城一所大學的教師。機修工和電話接線員退休的老爹老孃,不再以那個四分五裂的廠子為榮了,更喜歡炫耀他們這三個有出息的兒女,每每唸到,好像所有國家幹部都歸他們管理似的。我跟哥姐的關係非常緊張,從小老爹老孃兩張嘴在耳邊嘮叨已經夠煩的了,誰知長大後,又多了三張嘴。
家裡人看不順眼我身上的每一個部件,他們總有辦法準確切入,深刻批判。我從藝術學院畢業,帶回來一頭四十公分的長髮,老孃差點昏過去。那時我是多麼地熱愛劇團,我把劇團當家,整整半年不歸家。直到大年三十,鄰居來電,說我老孃摔斷了腿。自然什麼事也沒發生,目的是叫我回去,只不過家裡人誰也不願開口。那晚睡下,聽見老孃跟老爹嘆息:“就當多養了一個閨女!”
我是一年前到海口的。
海口有我一個表哥,他聽說我下海了,給我老爹打來了兩個電話,說是他正在做大生意,邀請我入夥,只須投資兩萬塊。
當時,我正在罷工,因為老爹不同意我辭去修理鋪的工作,他親手焊了一個鐵柵門,安在我的房間,他和老孃一出門,就把我趕進去鎖上。我家的窗裝了防盜網,我插翅難飛。
“不許出門!你小子離開家,不到三天,肯定變成毒鬼,老子寧可養你到八十歲。”老爹信誓旦旦,說到做到。我被迫離開劇團,又剛和許琴分手,關在家裡居然沒有自殺,的確是個奇蹟。
表哥的電話打動了老爹老孃。那天老爹破天荒請我喝酒,囑咐道:“你表哥是個有出息的人,從小我就看好他,到了那邊,要是不聽他的話,我連夜去揪你回來!”
我已經被關了兩個多月,別說能去做生意,動員我重返修理鋪我可能也會答應。老爹不信任我,沒讓我碰到那兩萬塊,說是在修理鋪起早貪黑辛辛苦苦攢來的,透過郵局匯給表哥比較穩妥,只給我五百塊帶身上。這個錯誤十分嚴重,大大影響他老人家在我心目中一貫正確的崇高形象。
抵達海口三小時後,我非但不聽表哥的話,還將他打得頭破血流,跪地求饒。這是我平生頭一次打人,我一直沒機會打架,從幼兒園至高中,同齡人都比我矮小,沒人惹得起我,高年級的,知道我有兩個牛高馬大的哥哥,也不願自找麻煩,小時候沒打過架是我是重大缺陷之一。
我表哥騙了我老爹兩萬塊,我家並不富裕,省吃儉用了幾年,才在懷城街上建了房,湊合算個小康。這兩萬塊是我家有史一來最大的一筆財富,那還是老爹退休後開了修理鋪,“起早貪黑辛辛苦苦攢來的”。我是代表我老爹毆打他的,如果換我老爹那雙工人階級的鐵拳,說不定會打死他。這麼快就知道受騙,歸功於我罷工被關,兩個多月裡,我靠看電視打發時間,什麼節目都看,“傳銷”騙親人朋友的報導,曾經煽動得我義憤填膺,而我表哥乾的正是這個勾當。
“我到海口了,開始做工了,挺忙的。表哥出差去了。放心啦!想家我打電話哭給你聽。”我用手機跟老孃背臺詞,老孃哭得我心慌慌,不過仍忘不了交待:“別亂花錢,海口長話貴,沒急事別用手機打回家。”老爹的聲音隱約在一旁做伴:“咱們客家人,四海為家!”
我被人騙了沒關係,大不了讓老爹踢兩腳屁股,罵一聲:“教乖你這個笨蛋!”。現在老爹被騙,那是從沒有過的事,是我這個貨真價實的“墊窩豬”給他惹的,我無法預料回家會發生什麼?在秀英港碼頭一堆粗大的纜繩旁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