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氏的母親,見女兒回來了,外孫也回來了,自然欣喜。對這楊幹大,看了黑白氏的眼色,更是小腳顛著,跑前跑後,問吃問喝,絲毫不敢慢待。
楊作新在黑白氏孃家,又住了半月。黑白氏有這份情義,一心要留往楊作新;那黑白氏的母親,見了楊作新長相體體面面,知書達禮,人也靠得住,一心也盼女兒能有這麼個著落(歸宿);小小的黑壽山,和楊幹大混得熟了,也不忍讓他離開。
但是楊作新執意要走。在袁家村,他煩躁得一日勝似一日,惦念著隊伍和他的同志們,他明白自己不是個安生的人,永遠不會成為守著婆姨過安生日子的人,遠處的使命在召喚著他,他必須前行。他也不願意和黑白氏配成夫妻。交口河那一夜是那一夜,配成名義上的夫妻,卻是另一回事。他覺得這是黑大哥的婆姨,黑大哥雖說死了,可這婆姨還是他的,他從心理上,無法將她變成自己的婆姨,無法將“黑白氏”變成“楊白氏”。
黑白氏見楊作新主意已定,知道強留無益,倒不如就此分手,給彼此留下一點作念。當下止住了哭聲,好酒好菜,小心地侍候楊作新,並且留了他最後一夜。夜來纏綿悱惻中,她對楊作新說,從此她就再不沾男人了,寡婦門前是非多,她要開始過清心寡慾的日月了,餘生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把黑壽山拉扯大,讓他有個出息。
清晨起來,楊作新上路,黑白氏情不自禁,又一次挽留他,說她昨日格,到廟裡抽了一簽,問行路人的安危,簽上說,行路人恐怕有個血光之災,因此她要楊作新,以後行路做事,儘量護往自己的身子,大丈夫頂天立地,難免會有一些磕絆,該伸當伸,該曲當曲。黑白氏目光之下,其實還是想挽留他,眼中柔情蜜意,楊作新都見了,只是當做沒看見,一扭身子,撒了黑白氏的手,大踏步順著山路走去。
走了不遠,聽見背後“哇”地一聲,黑白氏扶著一棵杜梨樹,哭了。楊作新硬了硬心腸,繼續前行。
原來,黑白氏孃家的幾個弟兄,也都投了紅,如今正在紅軍游擊隊裡幹事。所以楊作新,對紅軍游擊隊目前的確切位置,也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袁家村,離紅軍營地也不算太遠,步子緊些,一天的光景,就到了。
到了紅軍游擊隊駐地,對自己的私自離隊,以及這以後事情,楊作新做了解釋,並主動做了自我批評。過一段時間後,膚施城地下黨組織遭到破壞,急需重建中共膚施地下支部,這樣,組織便又派楊作新,重返膚施,名義上是去膚施城外一家小鎮,擔任小學校長。這是一九二九年時候的事。
第十一章 離開紅軍游擊隊
楊作新接了指示,也就依依不捨,離開紅軍游擊隊,重新換上一件長衫,另配一副二軲轆眼鏡戴了,去那膚施城。行到路上,想到離家日久了,不知母親和楊蛾子,現在情況怎樣,於是便多繞了一段路程,回了趟吳兒堡。自丹州城到後九天,再到交口河,再到袁家村,再到紅軍游擊隊駐地,再到吳兒堡,接下來再去那膚施城,算起來,楊作新這半年,恰好在陝北高原,轉了個弓背形的半圓。
這一次行走,沒有了黑白氏,於是路途也就多了許多的孤單和寂寞,不過腳步卻快了許多。第二日,翻過那架父親當年掩護他逃跑時走過的山樑,眼前川道漸見寬闊,一溜兒窯洞,順山腰擺開,吳兒堡到了。
楊作新家的窯洞在南頭。遠遠地眺見自家那孤零零的三孔土窯,楊作新的心頭一陣顫動。這窯洞顯得更破舊和古老了,在楊作新在世界上游歷了一番後,眼前的窯洞,也不似記憶中的那麼高大了,它顯得有些寒磣、低矮,彷彿叫它洞穴更合適。令楊作新感動的是,窯門口掛著的那串紅辣椒還在,一年一茬,舊的吃了又換新的,它標誌著不管怎麼說,對於這家窯洞的主人來說,生活在繼續著,一年一年地在倒換著步子。
母親已經老眼昏花,她好久沒有認出來兒子。直到官道上的那個行路人,在自家門口站定時,她還以為是過路人要討水喝,忙著說讓她去燒。待那過路人親親熱熱地叫了聲“媽”,她才醒悟過來。她走過去,像個孩子一樣,兩隻手搬住來人的頭,眼睛瞪在臉上,細細地瞅了半天,認出這是楊作新,於是“哇”的一聲哭了。一腔熱淚像撒珠子一樣,跌在楊作新的胸襟,兩隻又枯又瘦的手,挽住了楊作新的脖子。
“我兒,是你回來了?”母親問。
“是我,媽!確實是我!”楊作新回答。
楊作新彎下腰,輕輕地托起母親,將她送回窯裡,在炕邊上坐定。
母親只是瞅著楊作新笑,笑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