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的手裡掙脫出來。但那四隻手把他抓得更緊了。兩個老人哭成一氣。他母親搖搖晃晃的,幾乎要摔倒了,嘴裡一股勁央告說:“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媽就給你下跪呀……高加林一看父母親的可憐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親,頭痛苦地搖了幾下,說:“媽媽,你別這樣,我聽你們的話,不告了……”
兩個老人這才放開兒子,用手背手掌擦拭著臉上的淚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攔石上,沉重地低下頭。外面,雖然不再打閃吼雷,雨仍然像瓢潑一樣嘩嘩地傾倒著。河道里傳來像怪獸一般咆哮的山洪聲,令人毛骨悚然。
他媽見他平息下來,便從箱子裡翻出一件藍布衣服,披在他冰涼的光身子上,然後嘆了一口氣,轉到後面鍋臺上給他做飯去了。他父親摸索著裝起一鍋煙,手抖得劃了十幾根火柴才點著——而忘記了煤油燈的火苗就在他的眼前跳蕩。他吸了一口煙,彎腰弓背地轉到兒面前,思思謀謀地說:“咱千萬不敢告人家。可是,就這樣還不行……是的,就這樣不不行!”他決斷地喊叫說。
高加林抬起頭來,認真地聽父親另外還有什麼懲罰高明樓的高見。
高玉德頭低傾著吸菸,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過了好一會,他才揚起那飽經世故的莊稼人的老皺臉,對兒子說:“你聽著!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後見了明樓還要主動叫人家叔叔哩!臉不要沉,要笑!人家現在肯定留心咱們的態度哩!”他又轉過白髮蒼蒼的頭,給正在做飯牟老伴安咐:“加林他媽,你聽著!你往後見了明樓家裡的人,要給人家笑臉!明樓今年沒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過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專意討好人家啊!唉!說來說去,咱加林今後的前途還要看人家照顧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來哩……加林媽,你聽見了沒?”
“嗯……”鍋臺那邊傳來一聲幾乎是哭一般的應承。
淚水終於從高加林的眼裡湧出來了。他猛地轉過身,一頭撲在炕欄石上,傷心地痛哭起來。
外面的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只聽見大地上淙淙的流水聲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聲混交在一起,使得這個夜晚久久地平靜不下來了……
第02章
高加林醒來以後,他自己並不知道時光已經接近中午了。
近一個月來,他每天都是這樣,睡得很早,起得很遲。其實真正睡眠的時間倒並不多;他整晚整晚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從攪得亂翻翻的被褥看來,這種痛苦的休息簡直等於活受罪。只是臨近天明,當父母親摸索著要起床,村裡也開始有了嘈雜的人聲時,他才開始迷糊起來。他朦朧地聽見母親從院子裡抱回柴禾,叭噠叭噠地拉起了風箱;又聽見父親的瘸腿一輕一重地在地上走來走去,收拾出山的工具,並且還安咐他母親給他把飯做好一點……他於是就眼裡噙著淚水睡著了。現在他雖然醒了,頭腦仍然是昏沉沉的。睡是再睡不著了,但又不想爬起來。他從枕頭邊摸出剩了不多幾根的紙菸盒,抽出一支點著,貪婪地吸著,向土窯頂上噴著煙霧。他最近的煙癮越來越大了,右手的兩個手指頭燻得焦黃。可是紙菸卻沒有了——準確地說,是他沒有買紙菸的錢了。當民辦教師時,每月除過工分,還有幾塊錢的補貼,足夠他買紙菸吸的。
接連抽了兩支菸,他才感到他完全醒了。本來最好再抽一支更解饞,但煙盒裡只剩了最後一支——這要留給刷牙以後享用。他開始穿衣服。每穿完一件,總要愣怔半天,才穿另一件。好長時間他才磨磨蹭蹭下了炕,在水甕裡舀了一勺涼水往乾毛巾上一澆,用毛巾中間溼了的那一小片對付著擦擦腫脹的眼睛。然後他舀一缸子涼水,到院子裡去刷牙。
外面的陽光多刺眼啊!他好像一下子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天藍得像水洗過一般。雪白的雲朵靜靜地飄浮在空中。大川道里,連片的玉米綠氈似的一直鋪到西面的老牛山下。川道兩過的大山擋住了視線,更遠的天邊瀰漫著一層淡藍色的霧靄。向陽的山坡大高分是麥田,有的已經翻過,土是深棕色的;有的沒有翻過,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像剛熟過的羊皮。所有麥田裡複種的糜子和蕎麥都已經出齊,泛出一層淡淡淺綠。川道上下的幾個村莊,全都罩在棗樹的綠蔭中,很少看得見房屋;只看見每上村前的打麥場上,都立著密集的麥秸垛,遠遠望去像黃色的蘑菇一般。
他的視線被遠處一片綠色水潭似的棗林吸引住了。他怕看見那地方,但又由不得看。在那一片綠蔭中,隱隱約約露出兩排整齊的石窯洞。那就是他曾工作和生活了三年的學校。
這學校是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