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好像他的頭是個撥浪鼓。同時,他把他的手伸開,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凝視著自己的手,喃喃的說:“陸家的槍打別人!不打自己!”他的菸斗落到地上去了,他沒有去管它,繼續說:“這手槍跟了我幾十年,我用它殺過數不清的生命!”他把手顫抖的伸到我的眼前來,使我恐懼,他壓低聲音說:“我手上的血汙太多了,你不知道有多少生命喪失在這雙手底下……所以,如萍也該死在這槍下,她帶著我的血汙去死!”
我顫抖,恐怖感震懾了我,爸爸是頂強的,他不是個宿命論者,他從不相信天、上帝和命運,他只相信他自己,我也一樣。但,他竟被命運折服了嗎?他也認為他自己是個罪人了嗎?門口有一陣騷動,來了一個高大的人,提著口醫生用的手提箱,我知道這是法醫。我坐在客廳中等待著,爸爸又閉著嘴不說話了。一會兒,法醫走了。先前那個警官走過來,對我說:“一切沒問題了,你們可以為她安排下葬了。”
警員們和法醫都走了之後,室內突然變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阿蘭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四周寂靜如死。我和爸爸都呆愣愣的坐著,誰也無法開口。好半天,何書桓從走廊裡不穩的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茶几旁邊,在煙盒裡取出一支菸,我知道他是不抽菸的,這只是他想鎮定自己而已,他坐進沙發裡,燃著了煙,猛抽了一口,他並沒有嗆咳,只是臉色蒼白得很。就這樣,我們三人坐在客廳中,各人想著各人的,沉默得一如空氣都凝住了。而後面屋裡,一具屍體正橫陳著。何書桓的那支菸抽完了,菸蒂燒了他的手,他拋下菸蒂,突然站起身來說:“我去打電話給殯儀館!”
爸爸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我也一語不發。於是何書桓走出了大門。沒一會兒,他打完電話回來了,又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伸出手再取了一支菸。我望著那一縷青煙,在室內嫋嫋升騰,再緩緩擴散,心中空虛得如一無所有。咬緊了嘴唇,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場,可是我的喉嚨口堵塞著,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殯儀館的人來了,一切仰仗何書桓照應,我和爸爸都癱瘓在沙發中,一動也不動。沒多久,他們把如萍用擔架抬了出來,屍體上蒙了一塊白布。我顫慄了一下,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跟著擔架衝到大門口。何書桓扶著門站在那兒,望著擔架被抬上車子,他低低的,自言自語的說:
“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他搖搖頭,喉嚨哽塞的吐出四個字:“死得冤枉!”我靠著門,心中惶無所據,一種不情願相信這是事實的情緒抓住了我,或者我會在下一分鐘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這一切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惡夢。這一定不會是事實,一定不會!何書桓看了我一眼,說:
“殯儀館的事交給我吧,你去照顧你父親。”他望著那輛殯儀館的黑車子,臉上浮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眼睛裡湧上一股淚水,幽幽的說:“我昨天才對她說過,希望我能為她做一點事情——沒想到,今天竟由我來護送她到殯儀館,我為她做的事,居然是她在人生所該做的最後一件。”
何書桓上了殯儀館的車子,跟著車子走了。我望著那車子所捲起的塵土,好半天,都不知身之所在,模模糊糊的,我竟莫名其妙的想起基督徒葬禮時用的禱辭:
“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
是的,“塵歸塵,土歸土,灰歸灰。”這就是生命,來自虛無,又返回虛無。二十四年,她給這世界留下了些什麼?現在,就這樣一語不發的去了,像塵、像土、像灰!她再也不會悲哀了,再也不會為獲得和失去而傷心難過了。如萍,她到底做了件厲害的事,她用她的死對我和書桓做了最後的無聲的抗議。在她活著的時候,她從不敢對我正面說什麼……而今,她去了!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車子完全看不見了,我回過身子來,這才看到阿蘭正提著個小包袱,站在我身後,看到我回頭。她扭著身子,露出一口金牙,咧著嘴皺著眉說:
“小姐,我不做啦,我要回家啦!”
我的思想還在如萍身上,瞪著她,我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說:
“我不做啦!小姐,這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給我!”
我聽明白了,她想辭工不幹,但是,這裡只剩下爸爸一個老人,她是離不開下人服侍的,於是,我振作了一下說:
“阿蘭,你現在不能走!”
“我不做啦!”阿蘭恐懼的望了望那幢房子:“大小姐死得好怕人,我不做啦!”“阿蘭,你一定要做,現在只有老爺一個人了,工作很簡單,你好好做,我加你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