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茂向她感嘆過:“人生是出戏,世界看夠了,我這戲也該收場了。”提到申家女人時還說過:“她活著是受罪,不如死了乾淨,可她真要尋死也不容易,那還得找個嚮導呢!”
再說,一個已經軍事化的社會,江湖上哪裡可以藏身?又是一陣沉默。這時,孩子們在父母的臂彎裡睡著了。張炳卿決心另提話頭:“石賢,你明天有時間嗎?我們兄弟倆很久沒一塊說話了,我還真有點事找你呢!”彭石賢肯定地回答:“我明天不去上工就是,能大年初一也不給假麼!”
彭石賢從鎮政府出來,認為這寫稿不過是替主任代勞而已,因為龔淑瑤並沒有向他發話。不過也難說,她這人真是怪,今天是大年初一,見面時,彭石賢向她問候新春好,她卻板著面孔不答腔,撇開身子走了,憑什麼這樣冷淡人?
革命化碰著根深蒂固的習俗也還是打了些折扣。往常,拜年要拜到親人的墳頭上,許多人家還提著牲酒香禮去舉行野祭。近年來人們不敢了,可也還有人不忘給祖墳去新增兩箢黃土。街口上就有兩個老頭扛著鋤頭箢箕去野地裡,彭石賢不覺尾隨其後。那次突然聽到申學慈死去的訊息,他暈倒了過去,後來,望著對面那個亂葬崗子,曾想去看看埋葬學慈的那堆黃土,沒去成,晚上躺在床上,卻吟成了一首詩。今天,他爬上亂葬崗來,立在了一片荒蕪之中的新土堆前面,那棄在墳頭上的草根又長出了尖尖的新葉,它們將很快覆蓋這座墳墓,淹沒這樁往事了。此時出現在彭石賢頭腦裡的是血肉模糊的申學慈,不只是這個單純的年輕人,還有他精神失常的母親,也不止這個可憐的女人,還有悲憤滿腔的張仁茂,也不止這個滄桑的長者,還有因為申學慈的死而加重了憂傷的人們。難道這場悲劇就該如此了結麼?他記起寫的那首詩來:
學慈,我悼念你,
我苦命的兄弟。
漫天霧靄沉沉,
遍地蒿草萋萋,
我們在一塊長大,
我們是同一根系。
你突然離去,
怎能不讓我哭泣?
學慈,我悼念你,
我可憐的兄弟。
總是天旋地轉,
總是江流不息。
活著本無足輕重,
死去又何必嘆惜?
你突然離去,
卻止不住我哭泣。
學慈,我悼念你,
我同命的兄弟。
真誠受到捉弄,
善良遭受追逼。
一個神聖的謊言,
一灘崩塌的稀泥。
你突然離去,
誰能阻止我哭泣?
學慈,我來悼念你,
我長眠不醒的兄弟。
你帶不走許多冤屈,
我訴不盡許多悲慼。
感情本由時代起搏,
淚水不只屬我自己。
你鮮血滴落的軌跡,
是歷史留下的命題!
彭石賢在申學慈的墳前站立了一個多小時才離開,下了山崗,卻發現張華玉立在路旁的樹下,他十分奇怪:“華玉,你來這裡作什麼?”華玉低聲說:“我從這裡過,見你站在亂葬崗上,便等著你...那裡是少有人去的地方呢。”
彭石賢知道,華玉是擔心他受了驚嚇,不少人說,那崗子上常鬧鬼,早晚能聽到嚎哭聲。他感到,平時華玉總是關心著他一家,他去左青石燒炭,家裡許多事情都麻煩了華玉,而她從不厭倦,石賢有著一種虧負了她的感覺。
“你還去哪裡?”彭石賢關心地問,“得我陪你去嗎?”
“我是從左青石回來,我家的祖墳在那裡——去年,伯父領我去過,他說今年再來,”華玉忍不住哭了,“我一大早便來那裡等著,可伯父沒來...他不會來了。”
“他已經走遠了!”彭石賢的心情同樣沉重,“別老呆在這兒,讓我們一塊回家好麼?”
兩人一前一後,一聲未吭,向小鎮走去,石賢還隨華玉一塊進了張家,但沒落座,因為張炳卿不在,跟華玉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回到自己家裡,母親以為兒子跟公家人去給軍屬拜年了,問過幾句便讓他歇著。彭石賢爬上頂樓,躺到床上,拿出主任給他寫通訊報道的材料來翻著,他看了主任寫的那個開頭便丟了開去,禁不住嚷出了聲:“熱火朝天。。。 簡直昧了良心!”
“罵誰呀,石賢?”張炳卿爬上樓來。
彭石賢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