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又湧起了好多理想,雖然明知不能實現,卻不願意馬上放棄,這也許是我的老毛病。我為了籌辦社會福利事業,東奔西走,這次到東京來是因為在京城裡有一項計劃要進行。這兩天在京裡又結交了不少朋友,因此我也成了知名人士。被人尊重的確是可喜的事,不過我每當想起往日的事,就要出一身冷汗。雖然我有我的理由,可是歸根結蒂我辜負了師傅的恩情,做了種種對不起他老人家的事。連白天走路的時候都提心吊膽的,生怕讓老天爺瞧見我,就好像欺騙了所有的人似的,心裡總是忐忑不安,夜間常常從惡夢中驚醒。犯了別人不知道的罪過,心中的痛苦,真是無法形容!”
辰雄坦白地、誠懇地在籟三面前傾述衷腸。從籟三這樣一個一向討厭外表清秀而內裡骯髒的輕佻子弟的人的眼裡看來,辰雄的這種率直的態度實在可貴,他衷心敬佩辰雄勇於改邪歸正,覺得他過去所犯的錯誤宛如白璧上的微瑕,經過琢磨後更增加了光澤。辰雄越往下談,籟三就越喜歡他,他們談得忘了時間。因為辰雄交際很廣,這工夫已經來了不少客人,攪擾得他們不能安靜地促膝談心。
辰雄問道:“入江兄,我很想整天待在沒人打攪的安靜的地方,聽你暢談,你每天有工夫嗎?”
“窮人哪裡有工夫?別說得這麼容易。不過,提起沒人打攪的安靜地方,我那間破房子裡倒是安靜得多。傳來的聲音不過是後院軲轆井的汲水聲和門外有人哄孩子唱催眠曲罷了。路也不遠,你哪天有空串門來吧!我叫人煮麥飯,做山藥汁,像這類的菜飯,我也還請得起你。”籟三率直地說。
“哎呀,簡直叫人羨慕極了,你一不問世事,二不結交世人,看來你一定沒有什麼煩惱。你遠離俗界,只知道握筆的樂趣,和我比起來,真是天上地下!”辰雄說罷不禁嘆息。
籟三接過來說:“什麼叫作令人羨慕?我的筆不隨我的心,我的性情不合世道,還不知道將來的下場是餓死還是氣死呢!人事真是不可捉摸!”
籟三說罷,哈哈大笑。他毫無顧忌地暢談往事,覺得非常痛快。這時候他向主人告辭,拉開了門走出房外。一看,迴廊曲折,廳院寬綽。籟三想:人的命運和行雲流水一般,變幻莫測。他不禁默默地回顧辰雄的風采。這時候,辰雄正面帶微笑,目送著籟三。籟三暗自讚歎道:“好個英俊的人物!”一向為人磊落的籟三,毫不介意地穿上了侍女替他規規矩矩地擺在門口的他那雙已經磨損了底的粗木屐,喜氣洋洋地走出大門。他回家後,對阿蝶讚揚了辰雄一番。阿蝶聽著,雖然並不想一睹他的風采,卻暗自想:受這個一向把世人當作蛇蠍一般厭惡的哥哥讚揚的,究竟是怎樣的人呢?她看見哥哥那興奮的樣子,自己也確是高興。隔了一天,在第三天的黃昏,當蟬在屋簷前的老朴樹上叫起來的時候,阿蝶收拾了針線活兒,把屋裡屋外打掃得乾乾淨淨,正忙著在門前灑水,忽然有人從門外喊了一聲:“入江兄在家嗎?”
“是誰呀?”阿蝶趕緊回過頭來問。
這個人就是辰雄。他看見了阿蝶用攬袖帶束起了兩袖的曼麗風姿,不禁讚歎地想:“好個美人兒!”阿蝶發現客人凝視著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緣故,雙頰頓時泛起了兩朵紅雲。原來客人就是她在參拜清正公神社的歸途中遇見的那個紳士,阿蝶懷疑地想:“他為什麼到我們家來?”她的心在突突地跳,從此嚐到了相思的滋味。
埋沒(8)
第五回
一到八月底,蟋蟀就在房間的一隅唧唧哀鳴,馬路上的景色也帶著秋意了。在這時候,有人在皇城南面三田地方買下了一塊地,拆毀了二三十棟房子,匆匆地興起土木工程來。在工地上立著一根木樁子,上面寫著很大的毛筆字:“博愛醫院建築工地”,從堆積磚頭的房基那裡傳來工人們熱鬧的打夯聲。這件事轟動一時,街談巷議,大家紛紛地讚揚說:這是一位叫做筱原辰雄的人舉辦的社會福利事業。這個人並沒把塵世的種種苦難視為天命,憤慨人情的淡薄,獨自發奮,立志愛世濟民,雖然力量有限,但是卻甘願為這個事業而努力,死而後已。他目睹今天老百姓的貧困情況,非常難過,心想在那些錦衣玉食的人們把花盆放在爐邊,觀賞開放的花的下雪天裡,挨凍的節婦們的辛酸淚幾乎凝結成冰;富人們在高樓大廈上懸掛著宮燈迎風乘涼的夜晚,孝子們卻在蚊香旁邊飲泣。更可憐的是疾病纏身的人。雖然世上有很多名醫,附近也有很多出售良藥的藥鋪,但是如果沒錢求醫買藥,也是無可奈何,有些人不得不眼巴巴望著自己的本來能夠救治的親人,既不是由於天命,也不是由於宿孽,只是因為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