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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一雙鞋,是用黑顏色的布做成的,底是很厚的那種白布納的,針腳密得像用縫紉機拶的,我知道這是我爹的手藝。我小時候的鞋都是我爹親手做的,穿在腳上很舒服。

在廢品站當臨時工的時候,一位老師傅嫌我的鞋底不抗“造”,用一塊輪胎皮子給我做了個鞋底,我爹很惱火,立逼著我用剪子將它摳了去。我爹說,他一個收破爛的懂個屁?這種底子穿上,結實倒是結實了,那還叫手工鞋?老祖宗的這點玩意兒就這麼讓這幫不學無術的傢伙給糟蹋了。我感到好笑,這都哪跟哪呀,可又不敢不聽他的,回廢品站以後,老師傅還好一陣納悶,這孩子真不會過日子,好端端的一雙鞋,沒穿幾天就透底子了。

我爹可不管那一套,他很喜歡給我和弟弟做鞋。這種鞋,我一個月就能穿破一雙。去機械廠上班以後,我爹就不給我做這種鞋穿了,他說,兒子,咱也是在城裡上班的人了,咱得穿皮鞋了。再也沒給我做。看著這雙鞋,眼前就浮現出我爹睜著那隻視力模糊的眼,坐在燈下給我納鞋底的情景。他的影子孤單地映在牆上,隨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針扎破了他的指頭,他把嘴巴嘬起來,那根指頭在嘴巴里一扭一扭……我的鼻子驀地一酸,差點兒流了眼淚,趕緊衝大家笑笑,我說:“老少爺們兒,今天我過生日,我爹給我做了雙鞋,這種鞋最適合在勞改隊裡穿,倍兒有派……”我說不下去了,心裡難受的要死。

一個叫“強姦”的老頭,接過鞋讚道:“好手藝,比我老孃做的還好呢。”

一提娘,大家都眼淚汪汪的,飯也吃不下去了。

鞋裡還有一張紙,“強姦”抖著那張紙說:“蝴蝶,這裡還有一幅畫兒呢。”

我接過來一看,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了,我用那張畫擋著臉,往傷心裡使勁地哭,哭得十分難聽。

那是我弟弟給我畫的畫兒,那上面畫著一個威風凜凜的解放軍戰士,他的腰板筆直,他的表情很嚴肅,他的衣服是用蠟筆和藍色鋼筆水塗的,眼睛像關公,臉像張飛,胸口敞開著,胸前是一隻像老鷹一樣的蝴蝶……他站在藍天下,顯得英姿勃勃。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夢,我夢見我和我爹牽著我弟弟的手,走在天上。黃顏色的和紅顏色的還有白顏色的雲彩,一縷一縷地從我們身邊飄過,伸出手來就可以抓一把放在手心裡;遠處飛翔著一行一行的大雁,它們默默地飛,沒有一絲聲響;紅彤彤的太陽像鍋蓋那麼大,它就那麼靜悄悄地懸掛在我們爺兒仨的頭頂上,一點兒也不刺眼,一點兒也不燙人,照得身上暖洋洋的。我爹說,嗨,多麼美的景色呀,大遠,你快看,多麼美的景色呀。我弟弟依舊結巴著,他說,嘿,嘿嘿,嘿……我笑醒了,我以為自己會大叫起來:弟兄們,快來看,多麼美的景色呀。可是我發現,我的臉上滿是淚水。

“楊遠,出號!”十天以後的一個早晨,段所站在門口喊我。

“是!”我一個猛子蹦了起來,我知道,我即將被髮往勞改隊服刑了。

我們一行六個人像一串用鐵絲穿起來的螞蚱,哆裡哆嗦地上了停在門口的一輛警車。

坐在車裡,聽著城市裡喧鬧嘈雜的聲音,我很茫然,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將是什麼。

第九章 入監

接收新犯人的入監隊在一個大院的西北角上,是一座孤零零的橘黃色樓房。我們一行人跟在入監隊馬隊長的身後,戰戰兢兢地進了樓底的一間辦公室。辦公室裡站著一個相貌兇惡的黑大個兒,馬隊長衝黑大個打了一個響指:“董啟祥,看好了,這都是你的人了。”那個叫董啟祥的黑大個咧了咧香腸般厚實的嘴唇,上來一個一個把我們按在靠牆的位置蹲好,然後問:“你們是'二看'來的?”大家點點頭沒敢說話,不知道他是“賣什麼果木”的。馬隊長坐到辦公桌後面點著我們說:“來吧,一個一個地說。”董啟祥掏出煙給馬隊長點上:“馬隊,你忙你的去吧,這兒有我呢。”馬隊長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唉,忙暈了啊……那好,我還得去'一看'接人呢,登記完了就帶他們去監舍。”

接下來我明白了,這個叫董啟祥的黑大個也是個犯人,是入監隊的“大值星”(犯人頭)。

登記很簡單,無非就是問了問姓名、案由、刑期等等,很快。

跟著董啟祥上樓的時候,一個拎著水桶下樓的人一把拉住了我:“蝴蝶?”

這個人個頭很高,長得也很壯實,我站住了,面熟,但不認識,我尷尬地笑了笑:“是我,你是?”

那個人好像很吃驚,把眼睛瞪得像鈴鐺:“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