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回答他的時候,他扭過頭來對我一笑:“說起來我還是我媽探給舅舅和解的那根樹枝……到了,將來再慢慢同你說。”
正聽得入神,沒想到他這樣收尾,目光往車窗外一轉,原來是到自家樓下了。我知道今晚他答應父母回家住,也沒留他,道別之後目送他的車消失在視線之外,心裡暗暗嘆了口氣,揹著包上樓了。
這一晚我把傳記看完了。她筆下言採的最後的人生寫得出乎意料的得體,懷念有之,不見憂傷,彷彿為他置辦了一場永遠不會到頭的宴會一般。看到最後,我竟也微微感動了。這是偏頗的傳記,她寫砸了謝明朗,但對於言採,卻是個漂亮的收場。這文字,和那些配在裡面的照片一樣,是看得見感情的。
傳記的最後一句是從言採晚年的一封信裡摘下來的,說,我懷念著過去,近於思鄉一般。
7
原來言採也會懷念過去。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都在想書上的最後一句。
不知道為什麼,戴隱芙整本書裡不遺餘力塑造的那個言採,因為這一句話,這段時間來在我眼中幾乎已成有實體的形象又莫名翻轉了。好像看到一個孤獨的老人,正惆悵地回頭遙望。我無法剋制地想,他到底在懷念什麼。最後一段,戴隱芙的每一行文字都在帶著讀者回溯言採那燦爛的前半生,最後急轉直下,以這句話收尾,以至於讓人不免想到,她是知道什麼的,所以單獨挑出這一句話。感情是脆弱的不可持久的,事業也是,失去後者更令言採耿耿於懷,因此而生的落差感堆積到晚年,終於在去世前不久忍不住在給朋友的書信裡記上一筆。是這樣嗎。
這樣的收尾總是讓人禁不住浮想翩翩,戴隱芙不愧是編輯出身,明知道被暗示的真實,和真實的真實之間,也許天差地別,也明知道那種因文章而起的憐憫和感懷對於死者來說可能是最不必要的,但還是被她的文字和敘述動搖了。
我再沒有主動和意明談起言採的事,倒是有一天約會,吃到甜點的時候,他莫名來了一句:“我舅舅很喜歡這家店,我小時候他會帶我過來,點雙份的冰淇淋給我。”
呵,我也喜歡縱容我吃雙份零食的親戚,雖然我媽總是抱怨,但我總是心甘情願被這樣收買。
抬頭看著他,他也正看我,笑一笑:“我喜歡這家店的緣故,是這麼多年來,廚師想來換了不少,菜的味道和水準卻還沒有任何變化。”
“嗯。”我忽然想起來那一個晚上他沒有說完的故事,覺得此時也許是個不錯的機會,就說,“對了,你那天晚上說你是父母遞出去和解的樹枝,怎麼回事?我其實心裡一直惦記著。”
“你還記得這件事情啊。”
“怎麼不記得。”
他把手邊的盤子推開,往椅子深處一靠,起先有點不自然地別開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攏一樣:“七歲之前,我不知道我還有個舅舅。”
這個開頭讓我心裡一沉。果然接下去就是:“在一年級暑假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爸媽雙雙都要出差,最早回來的一個也是半個月之後,我以為要被送到爺爺或是外公家裡,正在鬧,誰知道來了個陌生人,我媽說是我舅舅,這半個月他帶我。”
“當時的場面挺好笑的。那時候我爸已經出差了,我媽晚上的飛機,然後忽然來了個人,風塵僕僕,頭髮老長,身邊好大一個箱子,我當時只覺得我媽要扔了我,又哭又鬧發了好大脾氣,怎麼也不敢和他走,我媽就被我鬧得都發脾氣了,只有舅舅坐在沙發上等我哭得沒勁了,他就和我媽說,小鬼他帶走了。我當時本來都哭不動了,聽到這句話,又給嚇哭了。”
“我曉得如果我笑出來意明肯定會怨恨我,但還是忍不住,又盡力剋制著抿著嘴做認真傾聽狀,估計樣子也很詭異。先笑出來的反而是意明,雖然看來有點窘,但倒是真的很懷念似,又接著說:“跟他回去沒幾天,舅舅他們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會待上幾個月,我也被帶到山上去住。小孩不認生,我膽子也大,每天在房子裡外跑來跑去,只樂得有人陪我玩又沒人管我。半個月之後我媽說要來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賴了一個禮拜,後來還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後來每過一段時間舅舅就會到我家來吃頓飯什麼的,我大了一點,偶爾說要去他家住個週末什麼的,我媽也不反對。
“我大概快升初中的時候隱約覺得哪裡不對。我是說舅舅和言採的事情。又一兩年,我媽那天說漏了嘴,才曉得原來在那天舅舅來接我之前,我們家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什麼往來了。應該是和爺爺奶奶的態度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