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常規。
梅梅,你下來,強國來了。母親喊。
韓綺梅磨蹭著下了樓。李強國窩著肩又強作端正地坐在那裡,滿頭大汗地喝著母親泡的姜鹽茶。
——強國哥,你來了。
——嗯!
李強國起立。
韓綺梅道,你坐吧。
李強國坐下。
——你……休假在家?
——嗯。
李強國額頭油漬漬的,光線從頭頂斜射,明暗的對比顯出了李強國面部生硬的線條,這張臉幾乎沒有讀書人玲瓏的跡象。
這是李強國給予韓綺梅最深刻的外部形象,或者說是韓綺梅對李強國最深刻的外表印象。多年後,韓綺梅對這一點作過深刻的反思,她認為自己是個缺少智慧和理性的人,她對人的認知時常停留線上條與明暗,這點多少有失格調。有失格調,也毫無辦法,她固執地認為人的性格和思想是能左右外線上條的,表情就是性格和思想,這事實簡單得像大田坳的土地一樣。什麼樣的莊稼什麼樣的播種方式就結出了什麼樣的果。人的表情是性格思想外在形式的一部分。人是有氣象的,性格思想就是這氣象的發源地。那些紀念碑式的雕像,冰冷而生硬,他們的表情卻如此透徹地顯現人物的性格,內在精神的光芒讓石頭也有了尊嚴和溫暖。韓綺梅在李強國的面前始終沒有親近一點的感覺,與其說是在拒絕李強國的面部線條,還不如說是在拒絕這個人的氣象。
梅梅,你坐下來,陪強國說說話。母親說。
韓綺梅在離李強國遠遠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極不情願。
——韓娭毑在家嘛?
是丙桂奶奶。聽外面嘰嘰喳喳的聲音,是四、五個婆婆姥姥,採緣姑的聲音也混雜其中。
母親說著來客人了迎了出去。李強國侷促不安。婆婆姥姥一進來,李強國馬上起身,含糊地打過招呼,然後對韓綺梅說,我先回去了。
韓綺梅禮貌地送李強國出園門,又言不由衷地說了一句有空再來玩。
李強國喜滋滋地“嗯”過,往李家坪去了。
韓綺梅穿過正廳,採緣姑正說得起興,這新的畢業生正工資也就60塊一個月,其它麼子獎金啦,政策性補貼啦,合計也就286塊。人家養頭豬一出籠就能掙個千把塊呢,富財老倌年紀一大把挑擔菜去鴻鵠賣,一趟也要掙個五、六十塊,現在在凌波河裡淘砂金的,錢來得更多更快了。這大學生辛辛苦苦讀了十幾年書,出來就掙這點錢,連培養她的本錢都掙不到家嘛。
採緣姑的聲音脆脆的,話說得又快又尖利,工資低,能按月發也還過得去,聽我家大春說,凌波中學發工資的時間是“五、八、臘”。
丙桂奶奶問,麼子是“五、八、臘”?
採緣姑道,“五、八、臘”嘛,就是五月端午節、八月中秋節、臘月過大年啦,一年發三次工資。
丙桂奶奶說,還是你家大春行啦,麼子事都知道。
母親平和了面色道,人家坐轎我騎驢,回頭還有挑擔漢呢。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梅梅能到凌波中學當教師我們也知足啦。就是她那裡一分錢也掙不到,日子也一樣過啊。現在時代不同了,不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期,學點真本事總是好的。現在的年輕妹子呢,不往內裡求,她就要往外裡求,搽胭打粉啦,穿著奇奇怪怪的衣服擺街啦,揹著爹孃暗地裡談情說愛啦,件件不上正道。梅梅呢,不求她掙大錢,耀門庭,只求她明點事理,懂點規矩,活得有個人樣。
韓綺梅搖搖頭,上樓。
父親在書房。
——梅梅,你過來一下。
——爸,什麼事?
——過來坐坐。
韓綺梅進去,一眼瞥見書案上放著那本夾著詩稿和信的《辭海》,唯一留存的秘密就在這本《辭海》裡。韓綺梅能清楚地看見被詩稿和信撐開的縫隙,它們在《辭海》裡探頭探腦,為要終止與她共謀的沉默、共守的語言無能為力。
父親直截了當地翻開《辭海》,取出那三頁紙,說道,拿《辭海》找點資料,沒想看到了這個。荒田野鶴與君未,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叫田君未,男同學。
——上次姓謝的那個女同學說有一個同學要給你幫忙,是不是他?
——是的。
父親站起,踱著步,田君未?這名字在哪聽到過。
——有可能。他父親叫田言和。
——哦,這就對了。老田我是熟知的,寫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