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趿拉著一雙破舊的軍鞋過來,怨聲道,天底下總有一個公理,這樣子把教師當猴耍,教師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了,還談什麼尊師重教。去年年終對學生進行綜合評估,凌波中學好歹也排在全縣第二,不求鎮裡給我們什麼獎勵,這工資總得發爽氣一點。就是實在沒辦法,要搞以物抵資,也得搞個公平交易,發點實實在在的東西。辦事這樣不憑良心,我們這些培養後代的還要不要過日子?我們應該聯名上書,要回自己的利益,否則這書是沒辦法再教下去了……
李校長正色,不教?行啦,你高健洪走人,馬上會有人填補你的空缺。胡鎮長剛剛在這說了,誰先起事,誰先下崗!
黃書記眯著眼,這法紀法規也不是他胡維賢定的,說下崗還真就下崗了?
李校長甩出五個字,不信?試試看!
劉日華拉拉高健洪的衣袖,行啦行啦,息事寧人吧,這樣子熬著,總有個盼頭。下崗了,盼頭都沒了。
周曉松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也補上一句,談什麼尊嚴,尊嚴該放進括號裡,存而不論。
高健洪咬牙切齒,再沒話說。
彭老師站在自家屋後對著後面大喊,小韓,來信啦!李強國來信啦!
從除夕夜到現在,韓綺梅還沒收到過李強國的信,直覺告訴她,他會來信,果然又來信了。拿到信,韓綺梅不能說沒有絲毫的歡喜。她的內心,還有那麼一點不想為人知的激動。這激動絕對不是因為什麼愛情,而是因為一點懸在心尖上的事情終於有了結果,就像小時候看見一根在風中飄蕩的蛛絲,它在那裡飄呀飄呀,風把它吸過來吹過去,吸過來又吹過去,有時還把它吹張得如一根拉到最飽和的弦,可它就是不斷,她就這樣痴痴地盯牢了看,結果蛛絲斷了,很開心,蛛絲如她所估計的那樣斷了,還有那麼點滿足。對李強國,能有多少感情?想起他時,心情總是淡薄的。可她期待他的信。為期待在期待,完全沒有情感嚴肅性的孩子氣。教學之餘的生活是太空洞太單調了,期待是塊調色盤,雖然極微弱極暗淡,終比沒有什麼可等的好。這樣去想去做真是無聊透頂,韓綺梅還是不由控制地去期待去竊喜,田君未,你不是連信都懶得給我寫嗎?這世上終是有人在記著我的。
李強國寄來了他在深圳拍的一張照,並在信裡引用了席慕蓉的詩,這些都在她的估計之外。
這是一首題為《抉擇》的詩:
假如我來世上一遭/只為與你相聚一次/只為了億萬年光裡那一剎那/一剎那裡所有的甜蜜與悲悽/那麼/就讓一切該發生的/都在瞬間出現/讓我俯首感謝所有星球的相助/讓我與你相遇/與你別離/完成了上帝所作的一首詩/然後/再緩緩地老去
這些輕巧美麗又浮動些薄愁的語言的精靈,竟使韓綺梅撤去了由李強國的言行表象所自設的層層翳障,忽然間洞見他心靈的浪漫與純淨——他喜歡席慕蓉的詩。那麼平實的一個人,喜歡席慕蓉的詩。
韓綺梅是真的有點欣喜。至少,這個堅定了心思追求她的人,並不像她想的那樣無趣和單調。她把《抉擇》看了又看,快樂在語言營造的迷障,完全忘記了它只是一個抄來的作品,連李強國那怯生生的縮頭縮腦的字跡也在她眼前舞蹈起來,蹦蹦跳跳的,像正在鍋裡熱炒的豆子,有著迷人的旋律。
春天清新的陽光穿透了她密林般稠密的心思。她聽到了麻雀嘰嘰的叫聲,她的心,安逸地徜徉在柔和的陽光裡。這一小段快樂的心情,在往後的回憶中成了她噁心而且備感荒唐的經歷。
李強國在詩的下面寫了一行字:我最近可能回來。
韓綺梅回了最簡短的一封信:謝謝你的詩。
韓綺梅剛把信封好,劉薇在外面叫:韓老師,這堂美術課沒人進教室。
肯定是高老師為工資的事忘記上課了。韓綺梅門也沒關,跟著劉薇就走。
信和照片攤開在書桌上。
韓綺梅安排學生先自修,過了四、五分鐘,高健洪陰沉了臉,連聲說著對不起忘了時間,進了教室,又低聲對韓綺梅說,家裡的豬中午忘餵食,餓了一下午,要提早一點回去。
韓綺梅陪著學生自修直到下課,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這時已有了刺目的落日餘暉,韓綺梅一手捂眼跑進自己的住處。
薩克斯的陰影下是信和照片,一隻手壓在照片上,一根優雅的男性的手指在輕輕敲打薩克斯管的按鍵。紅色的窗簾作映襯。霞暉打在飽滿的額頭,望著她的眼睛生機蓬勃。人間的美好景緻不動聲色地降臨殘破的窗前,她怕驚醒一場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