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綺梅拉拉門沒能拉開,門已被母親上栓。韓綺梅急速上樓,父親坐在書房,書桌上攤開一本線裝書,父親並沒看書,微閉雙眼,正低吟鄭板橋的那首詞:
……
聞說物換星移,神山風雨,夜半幽靈哭。
不記當年開國日,元主泥人淚簇。
蛋殼乾坤,丸泥世界,疾卷如風燭殘。
……
父親聽得韓綺梅上樓的聲音,也不回頭,問,是不是出去了?
——出去了。我找媽媽去。
——去吧!明天你要上班,也只能讓你去了。我去找,興許一個晚上就不回來了。
——您早點休息。
——這麼晚,一個人去,怕不怕?
——沒什麼,您放心。
——要不,掛個電話給你哥哥?
——不用驚動他們了,媽媽應走得不遠。
韓綺梅從後門出來。一片迷霧,像從黑暗的深淵漫湧而來。迷霧籠罩著采薇園,也籠罩了凌波河及整個的大田坳。採金船比白天更為尖銳,笨重,兇險而陰沉。它們不反射任何光亮,以蠻荒的黑直插柔軟的夜色之中,切割凌波河的肌膚,改變凌波河流域的生存和命運。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月亮悄然獨行於迷霧,幽幽而燃的那點光亮,在白露來臨之前的夜色裡已覺不到什麼溫暖,天地間是觸手可及的涼意。秋天真的快到了。
遠近的村落,河對岸的凌波鎮,浸洇在薄霧,像一座一座黑黝黝的島嶼,沒有燈光,夜空裡震盪著夜鳥孤寂的迴響,屋裡的人、棚裡的牛、圈裡的豬、籠子裡的家禽,都已在漫天的霧氣裡睡眠。
母親不見蹤影。這個時候,母親不會到人家家裡去,韓綺梅很快確定了母親的去向,那就是外公外婆的墳地。
外公外婆的墳地,在凌波鎮東南面的一片果園。從采薇園到果園,是一條不短的路程。這樣的夜晚,走一條通向墳地的路,即使一步之遙,也是漫長的。
韓綺梅疾步走在路上。
大田坳的小路上立著一個一個的草垛,它們罩在一縷一縷的纖霧裡,被廣闊的田園襯托,有著夢幻一般的寧靜和安謐,耳邊不時響起乾草簌簌索索的聲音,然後一切又都靜下來,靜下來……白天看上去沒什麼特別的樹,在淡淡的月色裡,在纖霧飄蕩之中,呈現出各種怪異的姿態,它們有了人的生命,在姿態中顯示出它們深不見底的慾望和不安,它們喘息,左右搖擺中陣陣呻吟……
夜色中的光也有了生命,一股股的,蟒蛇似地扭轉,扭得那黑越來越沉,越來越濃淡不明,越來越模糊不清。這模糊不清中又似是而非地摻和了別的什麼生物,瑣瑣碎碎的,心懷鬼胎的,伺機爆發的。還隨時會長出幾百幾千隻手來。這手是專從背後偷襲的,無聲無息的就到了你的腰上,你的肩上,你的脖子上,等你反應過來,你已在它們的掌握中了,想逃也逃不了。夜的恐懼是沒有範圍的,要說有範圍,就是無邊無際,鋪天蓋地,視線落在哪個角落,哪個角落就是一堆恐懼。
韓綺梅疾步而行,儘量避開那些恐懼的想象。明天正式上課,是成為教師的第一天,該多想想明天的事,但驟然而來的聲響、迅疾橫穿小路的野貓野兔,總把她拉回到這個灰暗的夜,讓她時不時的悚然而驚。她如陷在陰冷悽清時光裡的一尾力量單薄的魚,力不從心地遊曳在孤獨蕭索的迷宮。她不免想起那個夢來。一場翻天覆地的哭泣,無數條伸向不知去處的路,她的奔跑,夢中美麗的景色,總是橫在她與美景之間的深不見底的溝壑……
而我 /只能跪在人生的絕處 / 淚雨滂沱
眼淚終於流出來。想到這樣的夜裡不知母親孤身一人在何方,眼淚更是洶湧。母親不只一次說要死了算,在這心懷鬼胎的夜,誰知哪裡就是死亡的陷阱。韓綺梅就這樣邊走邊痛快淋漓地哭,倒把先前的恐懼忽略了不少。
到果園時,韓綺梅已完全沒有了害怕,霧氣濃釅了許多。果園裡雜草叢生,陰氣森森,韓綺梅聽見母親的哭聲,就是找不到人。這裡的土墳大小樣子差不多,散亂,雜立在密密的果樹之間,很難分辨。去年清明時,韓綺梅來給外公外婆上過墳,是跟父母一起來的,現在忘了方向。韓綺梅在墳地間跌跌撞撞,儘量避開可能有蛇的草叢,努力分辨出可以安全落腳的地方。尋聲找到母親時,母親正伏在墓碑上有氣無力地哭。被憤怒和悲哀焚燒著的人是無所畏懼的,母親就是這樣。
陪著母親從果園回來,已是深夜兩點。
一夜沒怎麼睡,韓綺梅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