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家鄉遭變,拚了性命挈家海上遠來,所仗惟有兄長。今日有句話,不揣來告。”千戶不等他說完,便介面道:“不必兄說,小弟已知。向著承借路費,於心不忘。雖是一官蕭條,俸入微薄,恰是故人遠至,豈敢辜恩?兄長一面將文卷簡出來,小弟好照依數目打點,陸續奉還。”看官,你道此時繆千戶肚裡,豈是忘記了當初借銀之時,並不曾有文卷的?只是不好當面賴得,且把這話做出推頭,等他拿不出文捲來,便不好認真催逼,此乃負心人起賴端的圈套處。自實是個老實人,見他說得蹊蹺了,吃驚道:“君言差矣!當初鄉里契厚,開口就相借,從不曾有甚麼文契。今日怎麼說出此話來?”千戶故意妝出正經面孔來道:“豈有是理!債負往來,全憑文卷。怎麼說個沒有?或者兵火之後,君家自失去了,客或有之。然既與兄舊交,而今文卷有無也不必論,自然處來還兄。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鄉,一時性急不得。從容些個勉強措辦才妙。
自實聽得如此說了,一時也難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說話古怪,明是欺心光景。卻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來作傍。他適才也還有從容處還的話,不是絕無生意的,還須忍耐幾日,再去求他。只是我當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權在他人之手,就這般煩難了。歸來與妻子說知,大家嘆息了一回,商量還只是求他為是。只得挨著麵皮,走了幾次,常只是這些說話,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賴,一萬年也不還。耳朵裡時時好聽,並不見一分遞過手裡來。欲待不走時,又別無生路。自實走得一個不耐煩,正所謂: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實枉自奔波多次,竟無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看看已近新正。自實客居蕭索,閤家嗷嗷,過歲之計,分毫無處。自實沒奈何了,只得到繆家去,見了千戶,一頭哭,一頭拜將下去道:“望兄長救吾性命則個!”千戶用手扶起道:
“何至於此!”自實道:“新正在邇,妻子飢寒,囊乏一錢,瓶無一粒慄,如何過得日子?向著所借銀兩,今不敢求還,任憑尊意應濟多少,一絲一毫,盡算是尊賜罷了。就是當時無此借貨一項,今日故人之誼,也求憐憫一些。”說罷大哭。千戶見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數一數道:“還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長可在家專待,小弟分些祿米,備些柴薪之費,送到貴寓,以為兄長過歲之資。但勿以輕微為怪,便見相知。”自實窮極之際,見說肯送些東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殘喘到新年,便是盛德無盡。”歡喜作別。臨別之時,千戶再三叮囑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貴寓等著便是。”自實領諾,歸到寓中,把千戶之言對妻子說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來坐在家裡等候。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事,又恐怕一時錯過,心裡還想等有些錢鈔到手了,好去運動。呆呆等著,心腸扒將出來,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看有甚麼動靜,先來報知。去了一會,小廝奔來道:“有人挑著米來了。”自實急出門一看,果然一個擔夫桃著一擔米,一個青衣人前頭拿了帖兒走來。自實認道是了。只見走近門邊,擔夫並無歇肩之意,那個青衣人也徑自走過了。自實疑心道:“必是不認得吾家,錯走過了。”連忙叫道:“在這裡,可轉來。”那兩個並不回頭。自實只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老哥,送禮到那裡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與自實看道:“吾家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你問他則甚?”自實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轉來,又坐在家裡。一會,小廝又走進來道:
“有一個公差打扮的,肩上馱了一肩錢走來了。”自實到門邊探頭一望道:“這番是了。”只見那公差打扮的經過門首,腳步不停,更跑得緊了些。自實越加疑心,跑上前問時,公差答道:“縣裡知縣相公送這些錢與他鄉里過節的。”自實又見不是,心裡道:“別人家多紛紛送禮,要見只在今日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見到?”自實心裡好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做盤上螞蟻,一霎也站腳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見來,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這一日,一件過年的東西也不買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戶戶多收拾起買賣,開店的多關了門,只打點過新年了。自實反為繆家所誤,粒米束薪家裡無備,妻子只是怨悵啼哭。別人家歡呼暢飲,爆竹連天,自實據眉皺目,淒涼相對。自實越想越氣,雙腳亂跳,大罵:“負心的狠賊,害人到這個所在!”一憤之氣,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對妻子道:“我不殺他,不能雪這口氣!我拚著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問,也還遲死幾時。明日絕早清晨,等他一出門來,斷然結果他了。”妻子勸他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