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我選了綠茶。
陽子和呂擎都喝濃濃的咖啡。這使我想起兩年前和凹眼姑娘在一起的情景——也是在橡樹路上,一家咖啡店裡。當時的咖啡店在整座城市都找不到幾家,還是相當時髦的。多麼香的咖啡。可我還是喜歡綠茶。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樹路(28)
陽子呷著咖啡,笑吟吟地對我說:“來這兒的,咱倆是僅有的兩個藝術家。他的朋友中這種人不多,他基本上討厭他們。”
我被“藝術家”三個字嚇了一跳,趕忙擺手說:“我可不是什麼‘藝術家’。”
“你不是也寫了許多東西嗎?”
陽子是指我閒下來總愛塗抹一些長短句子,並且也喜歡到一些聚會上去——可那算什麼啊!我臉上有些紅漲,轉向呂擎:“我學的是地質,別聽他亂扯。”
“我知道你學地質,你在03所嘛。”呂擎沉著臉,“我挺羨慕你的專業,瞧,我這兒還有一套好書。”他說著起身到書架上搬下幾本書。
這是幾本地質學教科書,我全都熟悉。
“幹你們這一行可以到大山裡實地勘察,能出去走一走,這多麼好!”他拍著手裡的幾本書,“佔領山河,何如推敲山河!”
最後一句讓我心裡一動。我有些沮喪,告訴他:“其實我們並沒有多少機會出去,基本上要在室內工作……”我沒有說出的就是,我已經十分厭煩這個工作了,已經快要悶死了。我多麼想有機會到野外去走走啊。可是時下我所從事的工作,與他所想象的那種浪漫毫不搭界。
“可是多少人眼饞你們的大樓,那個地方有點神秘。我有時想進去看一看,路過時就想:有個朋友在裡面工作呢。”呂擎說這些時,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我想談談其他,比如談談藝術。我就是不想談地質學,不想談那個研究所。已經在那座陰森森的大樓裡悶了兩年,我開始厭惡它的氣味、它走廊裡半陰半暗的光線。我已經在心裡對自己說:只要有個機會,我就會擺脫它。我相信大樓上有類似想法的,肯定不止一兩個人。而我內心裡對呂擎是多麼羨慕啊:住在一個安靜的四合院裡,擁有獨立的一個空間,不必坐在辦公室一口氣熬上八小時;更主要的是,有為我們開門的那個微黑的、美麗的姑娘。
呂擎啊,連你這樣的天之驕子也會鬱悶?
4
從那個地質學院一畢業,我就被投進了這座巨型蜂巢。當時還傻乎乎地樂呢,以為這一下鯉魚跳了龍門,走進夢想之地了。可當時就是想不到“蜂巢”和“蠕動”,想不到後來一再出現的這兩個可憐的意象。其實蜂子還有機會飛呢,而我們是一群被囚禁的蜂子,死期不遠。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坐在屋裡。出門就是亂哄哄的街巷,是擠成一團的汽車。這樣一輩子要陷入怎樣的尷尬和焦苦,不敢去想。我覺得自己正在把寶貴的一生押在這兒。我一定要出去透口氣,因為不能總是被囚。有一次我把這個想法對母校的一位師長說了,說只要能讓我走開,幹什麼都行。他的目光一直盯住我:“怎麼,你不幹這個又幹什麼?你學的就是這個,國家要培養一個地質人才多不容易,你要背叛自己的專業嗎?”
他使用的字眼很重,噎得我半天沒吭聲。是的,一般都覺得我能夠進這個綜合研究所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兒。03所神秘,等級森嚴,戴眼鏡,穿拖鞋,連在資料室工作的都是有些來歷的、胸脯蓬鬆的官太太,或者是他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兒。其實時間久了才知道,這裡的大部分人壓根兒就不是做地質工作的……
苦惱的日子裡我就不停地在紙上塗塗抹抹。我像一個老人一樣不停地回憶過去、寫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我把它寫在了研究所的專用信箋上,有一次甚至糊糊塗塗寫在了一份圖表的背面。結果處長把我訓斥了一頓,瞪著眼睛。我就是那一次發現:他的眼睛竟然能夠長時間不動一下,像羊眼。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樹路(29)
失去凹眼姑娘的日子,是我最痛苦、胡亂塗抹最多的日子。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所裡的一個姑娘給了我寶貴的安慰。她願意聽我說點什麼,而且那像蜂腰似的曲線極像凹眼姑娘。可惜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有人就警告我要離她遠一些——她屬於這座巨型蜂巢中一隻最大的雄蜂……
日子一天天熬下來。這樣不行,這樣下去會生病的。我覺得自己像被困在了這兒,沒做任何有意義的事兒。我在心裡一問一答:“不設法離開這兒絕對不行。”“不離開又會怎麼?”“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