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好奇。今天這雙眼睛是對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的嫉恨和嘲弄。我不知他對那個比我更年輕的外甥女是怎樣一副心情。那個小傢伙無憂無愁,舉手投足都透著淺薄氣,一對小小的乳房像木頭刻成的一樣尖硬。我不喜歡她。很不喜歡。
面對著一個我絕對需要又似乎是絕對無望的老人,憤恨和焦躁誰能體味呢?我的勇氣差不多用完了,剩下的一點還要用來對付失戀。我不想求任何人了,也不想恨任何人了,我太累了,我這會兒只想愛了——我相信我們一家人那時的狀態也是這樣。愛,愛越多的人越好,各種型別的愛,讓愛簇擁或用愛去簇擁都行……生活啊,給我們一個機會吧。
而我心裡明白,在各種型別的愛中,我這時最需要的還是異性的愛,並且不需要那麼多,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的愛。
從勘察工地上歸來後,我第一個就想見到蘇圓。可是當我與她在樓道上寒暄之後,背過身那一瞬就明白了,我那個隱隱約約的念頭多麼不切合實際。我回到自己的小宿舍,接上就琢磨怎樣搬動更沉重的一塊石頭,就是到那個不受人尊敬的老傢伙那兒再走一趟。我想象著一些細節,比如是否買一點蜜棗帶上,或者買幾塊冰磚。他那個平庸的外甥女不停地吃冰糕之類,老傢伙則喜歡甜食。
如果不是第二天下午在打字室裡遇上那一幕,我那種徒勞的、折傷自尊的奔波還不知要維持多久呢。我去取一份材料:這是朱亞囑我校對的一部分報告草稿,剛進門就看到了一個尖鼻樑姑娘的側影,她正和打字員講什麼,嘁嘁喳喳。打字員瞥瞥剛進來的人,仍熱衷於閒談。我不得不打斷了她們,因為她們在談“毛活兒”的幾種新式樣之類。尖鼻樑一轉身讓我嚇了一跳:她就是老傢伙身邊那個外甥女……她像不認識我似的,哼了一聲,去拎桌上那個又精緻又俗氣的小皮包。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39)
我有好長時間不知所措。我馬上想到了這之後她們會議論我的全部努力,而這之前所有努力全是秘密的……我擔心這樣一來關於我們家的情況會散佈到我工作的這個地方。這正是我所禁忌的。一種奇怪的聯結和滲透就在身邊,近得不可思議又令人頹喪。今天我真的寸步難移了。我當場決定:再也不去找那個老傢伙了;也許類似的努力要從頭權衡了。
這個夜晚我好好地想了想父親臥床後的揮手拒絕。當時他的拒絕曾使我感到了一種絕望,並因此恨著他的殘忍。只有在這個夜晚,在一場場徒勞的奔忙之後,我才不得不重新去理解自己的父親,他全部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些細節……我太年輕了,太簡單了。
我不明白那個蜷伏在輪椅上的人——一個即將告別人世的、建立了豐功偉績的人,為什麼會在具體的事物上表現出那樣的冷酷和無情?真荒謬。這種巨大的矛盾我今生都難以理解。他親手平息了那麼多的殘暴,卻又不停地製造出新的殘暴。他身上已經是功過糾纏、善惡共生。他不勇敢嗎?他曾經九死一生,身上疤痕累累;可是他卑小膽怯到不敢面對一個真實……
蘇圓似乎對我們的平原之行深感興趣,只要一談起來,就問得非常細,還不時地插上一聲誘人的脆笑。這是處女之聲,我以前也聽過。那些不潔淨不純粹的女人笑起來有一種成熟的、稍稍經過了掩飾的沙啞。而她呢,是泉水奔流般的爽亮。我試圖將話題繞開一點兒,可她又總是繞回來。
“朱副所長對那個地方滿意嗎?”
我弄不明白她是指對勘察結果、對未來的新工業區選址滿意,還是對那個地方的自然風光及其他滿意。我理解為後者,就說:“他很喜歡那個地方,有時真是被那裡的風光迷住了。大海邊上空氣也好,儘管林子不多了,不過總還是比城裡綠化得好,那個海邊小城既有悠久的歷史,又樸實……”
蘇圓扭動了一下。她不安時就這樣,不過這樣一來就更顯得吸引人。我實在無法忽視她的美……她顯然懂得這一點,而且坦然自若。她像個搞過二百次戀愛的老手一樣,一直用含蓄平靜的微笑迎著你,永不疲倦。她打斷我的話:
“朱副所長以前多次在那兒考察過,熟悉情況,要不怎麼裴所長會派他去呢。當然所長更忙,身體又不好。昨天省長找了他兩次……”
我想也許是他找了省長兩次吧。裴所長把大量時間花費在對上彙報上,所里人人都知道他這一手。不過在吐血的朱亞面前,有人竟好意思說另一個人身體不好。一個美麗的女人不該露出賤相。“很可惜……”我說。
“什麼可惜?”
我搖頭:“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