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後海那邊傳過話來,說如果他們能返回,過去的一切都不追究了。老爺和老太太日夜想念他們,老爺疾病加重,連一直是健康的老太太也病了好幾場。他們無動於衷。
曲予有一天很激動,對閔葵說:“我過去的同學和朋友要來看看你了。”閔葵慌得不知怎樣才好。她試了好幾遍衣服,最後選中了一身火紅色的旗袍。
來了兩個,都是久別重逢的同學,其中一個在曲予初來海北的那次旅行中給他帶過路。他們看了閔葵一會兒,說她像叢林中的火焰。“火焰將把整個腐朽的世界燒掉,讓它長出全新的春芽!”一個瘦瘦的、唇上有小鬍子的同學說。
閔葵笑著。她在男人耳旁說:“他們淨說一些怪話兒。”男人小聲告訴她:“不是怪話兒,而是書上的話,他們正看一些與我們完全不同的書。”
氣氛熱烈得很。最後朋友的神色才沉重起來。有一陣他兩人都在桌旁踱步。還是那個瘦瘦的唇上有小鬍子的同學問:“難道就這樣生活下去嗎?”
曲予不能夠回答。他的眉頭緊蹙。
“我們其中的兩位同志犧牲了……他們都不足三十歲。有一個你還見過。”
“誰?”
“……”
曲予回憶著那次長旅、那一次聚會。他覺得一顆心都被揪去了。“我能做什麼?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麼?”他兩手有些顫抖。
“你代表我們回到平原去吧。我們需要曲府,同志們需要。”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47)
“可是我不需要!閔葵不需要!”曲予很固執。他眼中閃爍著憤憤的光。他覺得他的朋友提出的要求太過分了。
這場聚會不歡而散了。後來又有類似的聚會,都不太愉快。他與他們的分歧是:每個人都有權力選擇自己的方式去幫助民眾——只要是真正的幫助。他隱含的意思是,眼下有人正試圖強加給別人一種方式。
那些夜晚他一次次地吟誦著屈原悲傷絕望的詩句。他明白自己是對的,雖然他還並沒有做什麼,這正是朋友們指責他的依據。
也就是這些長夜裡,他想到了一個人……有一次閔葵病了,他尋到了最好的一家醫院,這家醫院是西醫,可以給人動手術。這在整個海北還是僅有的一家。那個令人稱道的大夫是個荷蘭人,中年,藍眼睛給人很忠厚的感覺。據說這個人救了無數的人,其中有一些是絕對需要幫助的窮人。他急急地扳過妻子的肩膀,鄭重地告訴她:我想當一個醫生。我要找荷蘭人了。
閔葵贊成他的一切決定,無論是理解的還是不理解的。
第二天他就千方百計地去實現自己的願望。費盡周折之後總算成功了一半:被應允在那個醫院的消毒室做事。他接近那個人的機會多了。又過了半年,他終於成為荷蘭人的助手。
曲予成了一個特別忙碌又特別幸福的人。他親眼看到了工作的意義:成功地挽救生命。那個荷蘭人漸漸喜歡上了這個小夥子,認為這是一個優秀的中國人,這個人不僅僅是聰慧——聰慧的中國人可太多了;這個人的優秀是因為他有比聰慧更為重要的東西,比如獻身精神、責任感、宗教般的虔誠……荷蘭人常常喜歡地拍打他的肩膀。
閔葵把他們那個小家收拾得有條不紊。她找到了自己最好的歸宿。她什麼奢望也沒有。她不停地忽閃的大黑眼睛裡只有男人、他的事業。每天她都設法做一點讓他高興的事:更動一下屋裡的陳設、買回一件小東西、做一頓可口的飯菜……之後就專心等他,等一個稱讚和歡欣。
一天黃昏,直到很晚了曲予才回來。閔葵焦躁極了。他走進門來,一臉的疲憊。“怎麼了?”她害怕聽到什麼。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父親去世了。剛剛傳來訊息,讓我們快些去。”
“啊!走嗎?”
“不……”
“那樣就剩下老太太一個人了……”
“就她一個人吧!”
原來,接到這個訊息時,曲予在醫院南面的山坡上轉了好久。他決定了什麼,才回家告訴妻子……
他繼續到醫院去。他再也沒有提起曲府的事情。這時他正努力學習荷蘭語,語言上的進步使所有助手都驚歎不已。
大約又是半年多的時間,一個不大不小的變故讓曲予為難起來:荷蘭大夫要回國待一段,時間也許會很長,因為醫院裡的託管人都找好了,而且又從荷蘭邀來了他以前的一個助手主持日常事務。曲予的學業正處於非常重要的關頭,而且那個荷蘭醫生也捨不得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