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的一切,包括淚水和血漬。人真是奇怪啊,人總是對昨天的所有事情都入迷,這種情結非把一個人徹底毀掉不可。現在,趁著還沒有毀掉的一段頭腦清晰的時刻,我不動聲色地去了她的地盤。這裡有一個不甚明瞭的名字:阿蘊莊。我想過它的意思,想不明白就不再去想。“陸阿果”三個字當中也有一個“阿”字,可能只是一種巧合。南方人乾的?東部城市出了一個能幹的南方人?不知道也不重要。
陸阿果今晚單獨和我在一起了。這是一種多麼尷尬的相遇。好在我們雙方都長得更大了——特別是我,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而她原本就不小了,原本就處在一個足以欺負人的年齡,所以,她就毫不客氣地把我欺負了。使我格外難受的是,當年我正處於多麼孤單可憐和走投無路的境地,而她肯定是暗中默默觀察了許久,然後趁火打劫,穩穩地將我一把擒住。我害怕的心情直到現在還能記得一清二楚。今晚,她把我領到自己的一間辦公與居住兼用的大套間,並無絲毫炫耀地啪啪開啟一溜燈光,這就使滿室富麗一無遺漏地展現在我的眼前。大落地燈,到處金飾觸目。一間足有二十個平米的大浴室,令人吃驚的是浴盆的顏色:純黑,其上緣離地面只有十幾厘米高。一些又像沙發又像床的東西,一些吐放芬芳的花草。還好,這裡並沒有致命的乾草。這傢伙如果在這裡大膽地別出心裁搞出一個乾草垛子,那我可就倒了黴。我會不由自主地躺下來,把鼻孔深深地埋進去,貪婪地嗅個不停。
她開門見山地講了自己的由來:從園藝場調到了一個城市賓館做服務員,然後認識了一位首長。首長先是欣賞、後是進一步培養了她的工作能力——這不,遠在這裡搞起了一處這麼重要的接待設施,也就放心地交給了她。她表述清楚,毫無拖泥帶水,前後只用了五六分鐘就把事情大致說了個明明白白。她如今其實是一個商人,在她來說時間就是金錢,無論幹什麼都要節省時間,快刀斬亂麻。可惜我這個昔日的舊友遠比一團亂麻還要艮得多,我用挑戰的目光看著她,彷彿在問:你想幹點兒什麼?
當然她並不想簡單地重複我的少年時代那樣的把戲,一方面是沒有了那麼強烈的慾望,另一方面她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這樣的必要。一切對她來說都方便之極。如果我估計得不錯的話,她已經早就是一個百鍊成鋼的將軍級的人物了,一個把性之類看得像廉價的水一樣的女人了。我憑感覺這個阿蘊莊絕不是什麼好的場所,它一般來說具有相當特殊的接待功能。這隻看它不事聲張、遮遮掩掩的樣子也就知道了。那些在燈影下挪動的姑娘個個漂亮,風韻動人,一看就知道是從遠在東部的城市和鄉村挑選來的。這些姑娘的年齡大概沒有超過二十歲的,一般都在十*歲的樣子,所謂的豆蔻年華。而面前的陸阿果一邊吸著煙,一邊自嘲說自己算是一個“老豆蔻”了。她說自己不大不少,剛好過了三十五歲的生日——“你也不來為我祝壽!”她吐出一口煙,把煙揉了。我卻絕不相信她自報的年齡。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當年她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了?不,絕不是。那時她就已經是滿臉煙味,身上有了蠻橫的肌肉。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15)
這會兒,她很快讓我明白,她請我來的目的十分單純,不過是出於懷舊和驚喜。“你前些天,就是剛走的那天晚上,我哭了。”她說。我對她的話並無懷疑,雖然那天我一點兒都沒有哭。她留戀過去的時光,這一點人人一樣。她現在可能是一個富婆,錢對她來說完全不是什麼問題,但時光和青春這一類東西對她仍然是最大的問題。“我真是老了,看看,你當年吸過的*都拉耷下來了。那時你的小手……”她聲音蔫蔫的,眼皮也蔫蔫的,顯然並沒有什麼*的興致。她不過是在一種特殊的職業中變得更加質樸了而已。不過我的臉卻像被開水燙了一下似的,照照鏡子肯定是紅的。看來我仍然不行,在某些方面仍然要處於她的下風。這是迫不得已的一種情形,令我很不舒服,甚至讓我因此而厭惡自己。她像是隨便地、極不情願地瞥了我一眼,而後吐出一句:“就那樣,我那天晚上糊糊塗塗地被你要了。”
我心底有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反抗,我想大聲警告對方一句:不,你那時絕對不是一個受害者,而是一個蓄謀已久的陰謀,是對於一個少年可怕的、一生難忘的傷害……但這句話只是在心裡翻騰著,並沒有說出來。可是我脖子上的青筋已經暴了起來,這是我完全感覺得到的。我的拳頭攥了攥,又張開十指輕輕叩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音,那彷彿在悄聲質問:是嗎?這是你說的嗎?她又重新點上一支菸,聲音更加懶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