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邁得很慢。我甚至可以看到他向著大山褶縫裡走去,彎腰拾起了一個釺子,把又長又尖的釺子硬是插進了石隙……他按動這支鋼釺的一端,石頭髮出碎裂的聲音。他蹲在一邊歇息,伸手取煙——那雙眼睛已經渾濁無光了,一雙手磨得已經沒有一根汗毛,與石塊的顏色和硬度都差不多……很長的時間裡,我都在想象中與老人對話: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22)
“您搬弄這些石頭幹什麼?”
“砌窯。”
“我……一直不知道您是幹什麼的。”
“燒磚窯的。”
我想起該叫他“父親”——但我忍住了。後來我還是問:
“父親……您燒了多少年磚窯?”
“一輩子……”
他說話時嘴唇都沒有動一下,我覺得是他的眼睛在告訴我。我想他該有老伴,老伴可能很久以前就死去了。義父的身體還多麼結實啊,蒼蒼的臉是被窯煙燻黑的,乾乾的眼睛也是被火焰烤成的。我想象他的面板已經不含一點水分了,連那暴起的青筋也變硬了,如果按一下也會像石頭上蜿蜒的根脈一樣老壯。
“我在好多地方做活兒,沒有固定的住處,就這麼在山裡轉悠了一輩子。這裡做上兩年,那裡做上三五年。我在哪裡做活兒就在哪裡弄飯吃,這樣過到了八十歲,還要往下過。我沒有孩子,也沒有老伴,一輩子都拱在磚窯裡、烤煙窯裡。”
我想否認他的話:“不,你有兒子,你看我……”
老人搖著頭,他不認識面前這個人。我的心在顫抖:多麼可怕啊,他應該是我的救命草——沒有他,我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在高考複習班上填寫檔案時,我填寫的正是義父的名字。我心裡再清楚也沒有,正是因此我才得以被學院錄取。粗心大意的學院!我真想抱住老人:
“您就做我的父親吧,做我的父親吧……”
我的內心又一次發出了哀求,兩手滲滿汗水。
這天傍晚,我們如約來到了廢棄的飼料場。感謝這無處不在的乾草氣息和隱隱約約的馬糞味兒,是它驅除了糾纏一天的不安和愧疚,還有恐懼。我在暮色中盡情欣賞著她如同石雕一樣的面龐輪廓,挺起的鼻樑、稍稍深長的鼻中溝、長睫、微翹的唇。她的母親我無緣見到,那肯定是天下最漂亮的母親。她因為沒有過分地遺傳柏老而變得如此優秀。柏老,也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吧,我並沒覺得他在相貌體態方面可以算作第一流的男子。他只是一個學究、一個德高望重的人,一個令我不得不尊重的口含大煙斗的人(而已)。未來的某一天,他極有可能變成一個“而已”,如果他最終反對我和他女兒結合的話。我的心胸在這方面並不寬廣。我此刻有些暈乎乎的,我在她身邊只要待上一會兒就會這樣。我暈得漸漸厲害起來,就會做出一些不太規範的動作。她知道這種危險,但是卻因此而懷著稍稍探險的心情與我一次次坐在了這裡。我在心裡一遍遍說:“媽呀,老天爺,我怎麼整治自己呢?我愛你,這是自然的;可是我還有更現實更不可忍受的需求……”
“你在父親面前慌成了那樣!他不過想問問家裡老人嘛……”
她在說昨天的情形。當然,她永遠不會理解那個場面的究竟,因為我不會這麼早地對她說出那些家族秘密。我搓動著汗漉漉的手說:“我那時想的全是這裡、天黑時……我們在這裡……還有,我當時走神了。”
“你再也不能這樣了,父親會不理解的。”
誰說不是呢。可是我想把你即刻就按在乾草上。我很小的時候就被一個潑辣女人這樣整治過了,也許是她把我教壞了,關於它的邪惡記憶就時不時地跑出來,把我一次次逼到了這兒,讓我想入非非夜不能寐,在床上亂擰亂絞的,只是到了你的面前才裝得好人一個。這種表裡不一的情形也許不會堅持得太久,原形畢露的日子就在眼前。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23)
因為膽怯和極度的渴望,我全身劇烈顫抖起來,然後在越來越濃的夜色的掩蓋中流下了兩行滾燙的長淚。
4
在集體宿舍裡,同屋的人都走了。我卻因為渾身發燒而不能離開。這種情況並不多見,我從不曠課。可是經過了一夜的折磨,我實在沒法爬起來了。一夜未眠,因為思緒就像奔馬一樣。它真是猛烈啊,一夜的狂奔不羈,我甚至真的聽到了它踏在我的腦海中,嗑達,嗑達,巨大而清晰的馬蹄聲都把我磕痛了。我一遍遍翻動著身子,想掙脫什麼,想拼盡全力抗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