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從一開始就引起了她的好奇心。她說:“我偏偏要、我就是要明白你是怎樣一個人!你知道嗎?你與他們是那麼不同!你……”
我好長時間都在心裡感到好笑,我笑的是她的好奇心,我認為她永遠也不會弄明白我。我心裡非常清楚,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我們兩人之間的差距就像家兔與野狼那麼大,雖然我已經被她完全地吸引了。可以說,我被這從未有過的、一種特異的幸福給弄得不死不活。我常常覺得自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吹拂著,那個來自山地的“我”正在蒸發,正在消失。這種奇特的感覺讓我打了個冷顫,於是我用盡全力鎮定自己。我們在一起時,我會久久地沉默,咬緊牙關,常常對她的連連詢問充耳不聞……
她很任性。我覺得她的目光連同她的呼吸,都是滾燙逼人的。後來我還是不得不聽從她,跟隨她走進了那個令人生畏的家。我抬頭望著這個讓人惶惑的、極為陌生的環境,視界裡到處朦朦朧朧。一座多麼寬敞的屋子,腳下鋪了橡木地板……老天,在這之前,我可壓根兒不知道人世間會有人過得如此舒適。古怪的世界啊。
許久以前,我記得外祖母跟我講過我們原來的房子——那其實是一座府邸,更大更寬敞,也是橡木地板,院內有很多白玉蘭樹……但我只能去想象它,想得腦子發脹也弄不明白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而這會兒,也就是現在,我真的來到了類似的一個地方。
“再講啊,講講你們那片林子吧……”
柏慧對我過去的一切都感興趣。她在我眼裡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洋娃娃。雖然她並不比我小多少,可是她知道的事情真是少得可憐。我相信她在我眼前一輩子只有好奇的份兒,好像是包在棉花里長大的一枚嫩芽。她聽我說話,嘴裡總要發出“是嗎?”“啊呀!”等尖叫。我簡直沒法使她安靜下來,儘管我講的不過是一些極其簡單的事情……
當然,在地質學院的這段日子裡,我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和柏慧待在一起。她家裡有一架鋼琴。我可沒聽外祖母說她家裡有鋼琴。柏慧專門為我彈過好幾支曲子。我現在已可以隨便進出她的家,而她的父親柏老就是這座學院的院長。這兒發生的一切都有點兒招人嫉妒。所以我預感會發生什麼事情,卻從未想到它的性質和結果——它只是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惶悚——人哪,任何時候太順利了總會擔心什麼,比如擔心厄運會在一邊等待、它遲早要趕過來幹一傢伙什麼的,等等。柏慧是我的同班同學,又是院長的寶貝女兒,所以我從心裡認定,她和她的父親就是我的恩人。真想不到,幸運這東西真的存在,而且它總是要選擇一個人,這一回選擇的是我;而對於德高望重的柏老來說,對於柏慧來說,選擇誰都差不太多……柏慧與我是同齡人,如果比作植物,我們就是在完全不同的土壤上生髮出來的植株。那時候我雖然剛滿二十歲,可山野上的風雨已經把我的手足洗得蒼黑,面板被太陽炙成的銅色像是永遠也褪不掉了。單單是看手腳的顏色和上面的老繭也會明白我是怎樣的人——柏慧有一次開玩笑,說我好像是一隻四肢著地行走的動物,我的手與腳都滿是裂口,還有許多變色和凸起的疤痕。我也多少為這個感到害羞。在她面前,我那些拗氣和桀驁不馴暫時被遮掩了,而更多的是不得不面對的渴望、興奮,還有無法領受的巨大幸福……可是在這樣的時刻,她完全想不到的是,我的心靈其實比我的軀體蒼老十倍。我覺得自己真像是一個歷盡滄桑的人,我的拙訥就像偽裝出來的一樣。我在大山裡常常表現出的那種機靈,在這一瞬間飛得無影無蹤。我像一個在黑夜裡待久了的人,突然就來到了陽光燦爛之地,強烈的光線刺得我雙目迷濛,淚流滿面。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20)
我完全不知所措了。我何時才能適應這個嶄新的世界呢?
2
在這間鋪了橡木地板的大屋子裡,我常常忘掉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我的兩隻手不知該放在什麼地方。好在柏慧從來沒有取笑我,她那麼溫柔寬容。她與我在一塊兒時,迫切需要的只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是傾聽那片原野和大山的故事;而我則需要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她的一切——我最不願承認卻是真實存在的一個渴求,就是需要她的肌膚。這種可怕的自私而無恥的欲求曾被我很好地遮掩了下來,但我心裡明明白白,它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了多久。我的稍稍文雅的舉止,一切,都不過是為了一種不無痛苦的延緩能夠有效地進行下去。我的痛苦也許只有她——憑藉自己過人的姑娘家才有的敏感稍稍體察一點,也許一切都是我的一種幻覺,一種自欺欺人。我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