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看到大李子樹的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悸:我是千里迢迢趕回來送媽媽的。
一腳踏進院門,哭聲驟停。幾個人閃開一條路,讓這個滿臉蒼黑的、惟一的兒子跨進茅屋。一個蒼老的聲音,不知是慶幸還是責怪:“你來晚了,你,什麼都晚了……”
這是媽媽惟一的鄰居老駱,他目光沉沉地看著我。他已經站在門口,像是預先知道了什麼似的,憤憤地站在那兒等我。我的腿軟下來,不得不扶住門框。
“按規矩辦吧,先買一些黃紙、香。要扎紙人紙馬。要做一些元寶……”老駱的老伴已經出不來了,她快要生孩子了。她在屋裡指使老駱,為母親安排後事。
我把眼淚全灑在路上了,這會兒在母親床邊竟然一滴眼淚也流不出。媽媽,我握著她冰涼的手,把臉伏上。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身上披了一件衣服,這時候才發現已經是半夜了。即將臨盆的達子嫂站在旁邊。大李子樹哭了一夜,它泣哭的聲音除了我誰也聽不懂。風冰涼冰涼吹透了茅屋。我一刻也不能離開,一刻也不願離開——我害怕在這片孤獨的原野上,只讓媽媽一個人安睡。
她因孤獨而死。當年她親手把我送走,從此就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從那一天起她天天盼我回來,盼我踏上那條小路。她等啊等啊,望眼欲穿。
大李子樹哭了一夜。黎明時分我走出來,一眼看見大李子樹低著頭,身邊坐著一位老奶奶——外祖母的魂靈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這時我才明白:她是來領媽媽的,時候到了,她要領走這個獨守茅屋的女兒:現在要做的事只此一樁。她憤怒了,所以她不再理我。“我來領自己的孩子,日後你的媽媽也會來領你的……”這是我聽到的外祖母最重要的一句話,是她摻在風中的聲音,然而非常清晰。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16)
老駱跑來跑去。他聽妻子的話,固執地要按照當地葬儀來落實一個個事項,特別看重紙錢。我忍不住告訴老駱:不必了,媽媽苦寒一生,她花不慣那麼多錢,就讓她這樣走吧。只要她能和外祖母在一起,就比什麼都好。“這對受苦受難的人哪,到地下去會合吧,”老駱抹著眼睛。我知道他在說父親,掃了他一眼。
“孩子你不該回這麼晚,”我彷彿看到外祖母從大李子樹下站起,開始發出責備。
我的心都碎了。我想告訴外祖母自己怎樣跨過千山萬水,路實在太遠了;告訴她,我深夜聽見了北風裡的呼喊,馬上就踏著荊棘叢生的小路而來……
2
那場飛奔至今還在眼前,彷彿只一閃就過去了這麼久,彷彿昨天剛剛送走了母親。那一次,送別母親和迎接新生竟是同一趟旅程,這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一個經歷。
那天,鄰居家的孩子出生了。送走了母親,我該找鄰居告別了:老駱轉悲為喜,在小泥屋前的空地上快樂地忙碌,木格小窗上正冒出白色的蒸汽……
可惜那個孩子後來夭折了。他們再也沒能生另一個孩子。
當我再次歸來時,看到的是他們收養的駱明。
就像有一個宿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似的,每當秋天來臨,我都要踏上回返的里程。如此頻繁地來往於城市和故地之間,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我知道每一次歸來都是因為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夢想。是的,對於我來說,小果園就像一個永久的謎、一個關於昨天的全部痛楚和美好的節點、一個真實的存在和象徵、一個通向過去的入口和出口。經過了上一個秋天我才知道,就是它使我許多年來一直懸著一顆心,既不能遺忘也不能擁有、不能親近。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生命深處愈加充滿了惦念和嚮往。
這一次踏上平原,一直在心裡唸叨的是達子嫂的話:“大兄弟,你該來家裡住啊,這裡就是你的家啊!”於是我真的盤算住在他們家了——我想自己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一定會給他們一個驚喜。下車後我就直接奔向了那片小果園——就像當年的那個孩子放學回家一樣,我也是沿著灌木叢中的那條小路翻過沙崗的。當我站在那兒擦著大滴汗水,一眼看到那棵大李子樹、樹旁那座黑乎乎的泥屋時,心裡立刻湧過一陣無法言喻的激動。
進了小果園,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一棵大山楂樹的枝椏上,一隻藍點頦奇怪地瞅著我。多麼靜啊,靜得令人生疑。沒有護園狗的叫聲,也沒有雞鴨吵鬧,一切聲息都沒有了。到了泥屋跟前,我定了定神才發現:門板上掛了一把大鎖。我坐下來等待,心想再有一會兒駱明就該放學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