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天上的星星,像痴人說夢、像告訴一個遙遠的事不關己的故事一樣告訴她:柏老的菸斗裡裝的菸絲,是烤出的菸葉製成的;還有我們周圍的房舍,包括你們住的房子,都是磚石蓋成的。為什麼要說這些呢?因為烘烤煙葉和燒製磚塊的土窯裡,有一個奔忙不停的焦黑的老人,他常年不說一句話,眼睛都給煙燻得渾濁了,兩手就像花崗岩……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26)
她長長的眼睫眨動著:“還有這樣的老人嗎?”
“是啊,那就是我的父親。”
柏慧好久沒有閉上嘴巴。她低下頭——這個光亮潔淨的小額頭,裡面正轉動著什麼呢?我看著她的額頭,她那油黑油黑的頭髮,覺得喉頭一陣發燙,再也說不出什麼……
講過了“父親”,身上一陣輕鬆;可輕鬆之後又覺得一陣深深的歉疚——不是因為我欺騙了她,不是,而是因為我只說出了一半——我講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父親,而隱去了另一個——我的更真實的父親。這個時刻,我覺得自己不僅欺騙了柏慧,而且深深地傷害了那位未曾謀面的老人。
因為一切都沒有經過那個山裡老人的允諾;我做的這一切,他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在利用他、傷害他;我盜用了他的名字。真實的情況是,我沒有給他當過一天的兒子……
那個夜晚正是第三學年的夏天,不久暑假到了。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一直捱到同學們都*了,我才對柏慧說:“我要回去看望父親……”
她手裡纏繞著一根紅色的頭繩。她從來不扎這樣的東西,這會兒大概是覺得好玩吧。她把紅色的絲繩繞在潔白的腕子上——奇怪的是她一張臉龐微黑,可是身體的其他部位卻是如此柔白。我沒有看到得更多,我在這年開春的時候吻過她敞開的方領那兒,那時只覺得從一對高丘那兒反射而來的白色光芒刺眼奪目。我喘息得像一隻巨獸,手不能動口不能張,只伏壓在她的身上。我那樣待了好久才吭吭哧哧地說:“我,我不能這樣然而……”她傻傻地問:“那你要怎樣?”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把她硌疼了。可她幾乎沒有任何實際生活經驗,還一個勁兒問哪裡這麼硌人?然後就躲開了一點兒。可見城市出生的飽受呵護的姑娘是多麼幼稚可笑。她們是很容易受到傷害的。想到最後一點,我就鼓起了保護她的俠義豪情,久久攬住她的肩膀站立著,不再設法貼得那麼緊了……這會兒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仰著看我。她仰臉的樣子是孩童一般純潔,小鹿一樣嬌弱。我說我要回去看望父親了。她說:“啊啊,真的?那你……”她馬上低頭思忖起來。
第二天,她竟然給我買了一大包禮物,讓我捎給父親。
我把一切都接受下來,心裡卻酸酸的。真是從未有過的沉重。與所有同學不同的是,我現在已經沒有家了,當然也無處去找那個所謂的父親。
從此我在心裡盤算的只有一件事,這就是:這個假期到哪裡去廝混呢?像以前一樣,我只得揹著挎包,帶上我的地質錘,重新回到那些大山裡去了。如果從學業上來看,這倒是一次再好也沒有的機會,比起其他同學,我將如此不同地消磨一個假期,過得再充實也沒有。可問題是我已經回答她去看望自己的父親!父親啊,人為什麼非要有個父親不可呢?如果你真的藏在那片山影裡,那麼我的山地之行也算是一個不小的安慰了。我這樣想著,心裡已經在遙望那片山地了。
可就在我即將離校的時候,柏慧突然找到了我。她的兩眼明晃晃的,語氣急匆匆的,說:“幸虧你還沒走呢,我想好了,再約上一兩個同學,我們要一起跟你回老家!”她竟然異想天開,認為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旅行,我們大家可以一起做一次大山裡的實地考察;同時,也是最重要的,她想去看看我的父親——她的語氣中隱約流露出:這對於她將是多麼重要的一次遠行啊!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27)
我的心裡卻被什麼強烈地碰撞了一下。
柏慧啊柏慧,你太憨直孟浪了!你為什麼非要在這個倒黴的夏天去見我的父親呢?
可我又沒法拒絕。我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就藉故推遲了兩天。
回絕她既需要時間,又需要方法。我在心裡盤算,盤算著怎樣想出一個計謀,以便趕快逃離。
3
直到了第三天,我還是沒有一點兒辦法。第四天黎明,我差不多是來了個不辭而別。我給她留了一張紙條,上面乾脆講我有一個朋友找我有什麼急事——他就在一個海濱小城裡,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