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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部分

那些夜晚裡,我的思緒常常要纏繞在兩個父親身邊,就像枯樹纏藤一樣。他們如果有知,一定會被我折磨得夜夜難眠吧。我那個死去的生身父親倒好說,我那個虛構的父親該有多冤。我現在開始同情那個人了:我對您老一無所知,可是我不忍再折磨您老了。您真的一點兒過錯都沒有。您是一個無辜的好人。

春天,校園裡的丁香花開了。我好像從來也沒有聞過這麼濃烈的、醉人的香氣。在這樣的季節,讓我把一切忘卻了該有多好!我在丁香花間漫步,只渴望看到一個身影。她的微黑的面龐啊——我只想說她的臉有點兒紅,據她說自己很像母親年輕的時候。她的母親我沒有見過,但我想那肯定是一個最好的母親。柏慧曾告訴我,母親在前些年死去了,那時候正是混亂年代的末期。關於母親的死,講起來很像一個被人重複了多次的、有些雷同的故事。那個年代真是黑暗而晦氣,殘酷且毫無想象力,連害人都是千篇一律!不過其中的一些細節她有點兒講不清楚。算了,引得她為此泣哭太不值得。反正母親死的時候柏老在外地,他們倆沒有見上一面。我想象的那個美麗而溫柔的母親,當時是多麼渴望見見自己的女兒和男人啊!她的身邊最後沒有一個親人——柏慧當時住在姨母家裡,什麼也不知道!她母親的身世和遭遇讓我想起了外祖母,還有我永遠不願提起的——父親。我的兩個父親當中,那個從未謀面的一個極可能活著,而親生父親卻過早地死去了。他死的時候,他惟一的兒子也不在身邊。他死得非常奇特……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25)

有一次從柏老家出來,柏慧把印製精美的兩卷書交給了我,這就是柏老的著作了。我聽說這是兩部大書、了不起的書。我不知該怎樣接過這份禮物才好,它太重了。我想象不出有什麼人比柏老更值得尊敬、同時又是如此平易近人。開啟這兩卷著作,總像看到一個慈祥的人在叼著菸斗。這一切簡直令人難以置信,那種精裝布紋封面讓我撫摸再三,讓我顧不得過多地去看它的內容。好好領略那些密擠擠的文字總會有些時間,這種時間多得不可思議。在未來,在一種親情暖意的籠罩下一遍遍翻動它的日子肯定很多。而現在主要是把玩,是把它與這個男人的另一個親生孩子聯絡起來。那個迷人的女孩子叫柏慧,嫵媚而端莊。不過這兩卷莊重的著作卻常常讓我與作者拉開一段遙遠的距離,我不由自主地要把它和他分離開來。好像那該是一個更為獨特的、陌生的學者,那個人正從書的背後、從文字的柵欄間走出來,微笑著。我不敢相信一個活生生的導師,他就站立在我的面前,而且這個人就是柏慧的生身父親……

柏慧的左肩上背了一個黃色挎包,它都洗得發白了。這讓我想起了一段剛剛逝去不久的歲月。我當年那麼喜歡這種帆布挎包,這會兒,它和她的整個裝束、整個人在一起,顯得那麼和諧。這張微黑的面龐上永遠有著一股特殊的神氣。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那雙眼窩多少有點兒深陷。她看人時的目光簡直就像火焰一樣,滾燙燙的。她經歷簡單,有一顆最單純的心靈。只有她緊緊抿起的嘴角,才流露出一絲小小的隱秘。那是關於我們的一切,一切不需言語的東西。我想用無邊的乾草把她簇擁起來,我想為她用潔淨無比的故鄉的乾草做一身蓑衣。

2

在丁香樹下,她一隻胳膊撐在樹幹上,一隻手扶著自己的臉頰。我注視她許久了,突然心中一燙。我想和她一起去那個廢棄的飼料場,我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她笑了。她看看天色,這只是半下午時分。而那裡的黃昏或者更晚的時候才屬於我們。天越黑越好,天上閃著星星掛著一輪圓月,四處的小蟲鳴叫起,露水不聲不響地抹在我們身上臉上。她那生了一層細小的桃絨一樣的臉龐此刻滾燙燙的,那大概是渴望親吻了。我們的渴望總是一樣的,但兩個人的表達是那樣的不同。她拒絕我的時候總是分外起勁,而我在這種拒絕中常常變得不可理喻。她那時候往往在我耳邊說點兒什麼讓我平靜下來,比如她說:

“坐下來說說話吧,說說你小時候的事——父親和母親……”

就是“父親”兩個字,會讓我立刻蔫了下來。但我不會表現得過分恐懼和低沉——其實何止如此,我那時簡直是絕望!我真想有一種什麼辦法,讓她永遠、永遠不再提“父親”兩個字……當然,事實上我沒有任何辦法,而且將來也不會有。我真倒黴。

我的心在怦怦亂跳。後來我聽到自己一顆有力的心臟又沉又穩地跳動起來。從哪兒說起呢?整個故事簡直太漫長了。我躊躇著,最後還是像過去一樣忍住了。我那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