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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部分

醫途中,千變萬化,事出逆料,不一而足。要緊是有個平常之心,散淡之念。試想,我師傅七十有五,一生經歷女子一萬千幾,何曾出過一絲偏差?師傅囑我:女子生病如同姐妹落疾,不論老幼醜俊髒汙潔白,務必一視同仁,不得稍有差池。試想村姑十八,*翹翹然,其臀圓潤可愛;試看富家小姐,水光溜滑,脂粉燻人,如何了得?凡此種種,要緊是煉就坐懷不亂之功。立志剷除病痛,大慈大悲,方能成功耳。”傳主接上自誇:只要在行醫過程中心誠意篤,那總少不了很多奇遇。例證:“有一次行至一大村鎮,遇一妙齡少女,殊為豔麗,因與他人發生口角,一時氣暈,呼吸不暢,嗝逆連連,臉色青黃。這時節危急萬分,不由我伏身向前,嘴對嘴助其呼吸。眾目睽睽之下如此一刻有餘。嗚呼!既為行醫之舉,救人之方,又得以長長親吻,真可謂歪打正著,舉一反三,何樂而不為?如此經歷不可勝數。”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45)

再接下來又是一個個醫案剖析。有時一味中藥就可以寫上十多頁,津津樂道。如寫到大黃,傳主寫道:“我一生偏愛大黃,此藥勝過人參許多倍,只可惜常人不知。洩中有補,補中有洩,先洩後補或先補後洩,其中玄妙無限。有一地主,面黃須稀,手腳無力,惟性情偏激。眾人皆判為陽虛,要施以重補。以我看來卻是大實,需急急洩之。於是投以大黃,大舉攻伐。連洩數日,惡血俱下,眼見他口吐白沫,吐語喃喃。數日後,面色轉紅,雙眼和善,凶氣消退。總結行醫之經驗,地主富豪生病,我之原則就是以洩為主。他們患病多為實症:試想,大魚大肉不斷咀嚼,生吞活剝;山珍海味,更助陽剛。如此患病,豈有不洩之理?經過三番五次洩弄,銳氣大減,面對窮苦佃農,也該有幾分畏懼吧。由此可見平平一味中藥,仍然有階級之分。”

讀到這裡,覺得黃科長總算委婉有致。可是不知怎麼,我總覺得該讓他自己試試這些方劑才好,比如那些“攻伐之劑”。我想這樣的一個人還不能用“無聊”兩字將其草草打發。

但我實在是有點倦了,把這沓材料推到了一旁。我本來想讓自己淹沒在這些紙頁之中,結果還是要時不時地閃過莊周那雙眼睛。

我離開了桌子,坐在了中間屋裡的那把藤椅上。

暮色一絲絲降落,它們像棉絮一樣把我覆蓋。這夜色多麼溫柔,多麼好,我開始陷入靜思。我覺得自己正身處東部海邊的那個小茅屋,徐緩的潮聲在今夜一次又一次把我盪開。它們在向這邊湧來、湧來。今夜的一切都被漫漫海潮覆蓋了。

簡直像做夢一樣,人到中年的我竟能在東部平原上躬耕幾個年頭。我有過豐收,有過喜悅,那是真正的喜悅。那時候我暫時放棄了紙頁上的鐫刻,而代之以鋤頭和鐮刀。我匍匐在泥土上。我相信自己多少有點理解了瓦雷裡,他為什麼要放棄“愚劣的激情”。與他不同的是,我卻並沒有從此陷入孤獨的思索——勞動的歡樂取代了一切,我品嚐的是另一種幸福,它們就像我親手培植的果實一樣甘甜。我獲取了嶄新的友誼,沐浴著田野上的陽光。我看到的是真實而自由的小鳥、欣欣向榮的花朵以及漁人烏光閃亮的脊背。打魚的號子聲,漫漫的潮聲,是它們沖決了我的困苦,洗滌了我的思維。我承認迄今為止這是自己最好的一段歲月。

也許那個人生的季節一過,接下來就該是埋頭於“孤獨的思索”了。

一切從這裡開始嗎?

在這裡,我發現自己在嘗試妥協和容忍。可是這樣的夜晚,我仍然發覺有一些沉思和遙想在毀壞“沉睡”。我身上沉睡的東西正一次又一次被喚醒—睡去—喚醒—再睡去。

這簡直是一種折磨。

我漸漸明白: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在沉睡,另一部分卻大睜著雙眼。那是兩個不同的“我”,是他們在對峙和搏鬥。正是他們的扭殺使我坐臥不安。

我恍恍惚惚躺在了海邊的茅屋裡,打起了鼾。黎明時分睜開了眼睛——這是那個茅屋所迎來的黎明嗎?因為我又聽到了小鳥的啁啾。欣喜爬起,看著被陽光照亮的窗欞,急急地穿上衣服奔到窗前。多麼好的太陽,它升起來了,升到了院牆那麼高。我看到了青青的草、那棵石榴樹和被風雨洗黑了的木柵門。

這樣端詳了許久我才記起自己身處何方。是的,那些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已經退居到了最後的角落。這裡喧鬧而又偏僻,繁華而又貧寒,嘈雜而又冷寂,人流擁擠卻又荒涼得如同大漠。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