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怎麼也不明白這兒怎麼可以稱之為“農場”。當時他從一個幹校押解出來,聽說要到農場去,不知有多麼高興。他認為那總要比待在死寂的、寸草不生的空房子裡強。空房子恐怖、冰冷,遠不如到田野上去沾兩手泥巴強。那樣反而要活得好一些。那一天顛簸的汽車一直往西,往西,不斷地爬坡,最後轉進了這座城市西郊的蒼茫大山之中。在這層巒疊嶂、霧氣纏繞的山隙裡,怎麼能有一個農場呢?他一路困惑,骨頭都快散了。到達了目的地。不錯,有一個農場,因為大門口的牌子上就寫了“農場”兩個字。可是門口有人持槍站崗。進得門後才知道,這是在大山河谷裡開墾出的一片狹長的農田,頂多有十幾畝;而西面山坡和谷地旁那一排排簡陋的磚舍,卻表明這裡曾有很多農場工人。他懷疑這兒實際上是一處勞改農場,是真正的囚禁之地。他明白了:從“幹校”到“農場”,這隻說明他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嚴重了。
曲�在這兒發現了很多知名人物,有的儘管以前沒有見過面,但早已有了文字之交。最使人感到欣喜和興奮的,就是早在半年前失蹤的路吟出現了。這個得意門生原來比他更早一步來到了這個地方。路吟一眼見到了他的老師,嘴唇顫抖著一聲不吭。還是老教授伸出雙手抱住了他。三十多歲的路吟已經生出了白髮,眼角滿是皺紋。路吟在老師的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48)
第一天路吟就告訴老師:這裡的活兒很苦,管得極嚴,名為“農場”,實際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集中營;而這裡的頭兒叫“政委”,並不叫場長——那傢伙老師會熟悉的……
曲�迷惑地睜開眼睛。
路吟說:“老師等著看吧,他每天都要訓話,站隊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他是誰了。”
從幹校分批往外押解的時候,曲�曾經懇求說:“我沒有別的要求,請把我和我的家裡人分到一起吧。我要和雲嘉分到一塊兒。那裡還有我的一個孩子。”
那些人只是冷笑,並不回答。他一遍又一遍要求,對方終於呵斥說:
“你還有臉提孩子老婆?你哪來那麼多痴心妄想!”
他已經有三年沒有看到妻子云嘉了。雲嘉比路吟還要小一歲,如今在外省的一個林場勞動。孩子不知寄養在哪裡。
曲�覺得自己肯定要死在這片大山裡了。他現在別無他求,只希望能待在雲嘉的身旁。如果那樣,也就死而無憾了。在深夜,他曾對著滿天星斗,說出這最後的也是最大的奢望。他真的別無他求,他只懇求神靈答應自己一次,只此一次。
2
第二天一早他就明白了,這裡的管理完全是軍事化;與幹校不同,這裡的監管人員對待他們如同囚犯。大約五點左右就吹響了起床號,接著不管是否失眠是否睏倦,即便是生病也要迅即起床。他們這些過去的“農場戰士”編為一個個班組,班組的頭兒要由他們當中挑選,並由這些人發出上工、熄燈和起床的催促。每天一早大家要飛快穿好衣服,到廣場去聽候每天一次的訓話。每個小組作為一個單位先在門前站隊,然後跑步彙集到廣場。
一個農場是一個營,“政委”是一個大高個子,臉色黝黑,卻長著一個奇小的頭顱。他在遠處一個人踱步,這邊的隊伍集合好了,才由一個頭兒跑步向前,“啪”地打了一個敬禮。
“報告政委,集合完畢!”
“政委”緩緩地轉過身來,揹著手向這邊走來,面帶微笑。
這個人剛剛四十多歲,長得並不難看,只是臉太黑了。他一個一個掃視一遍,然後眯著眼講話。他講話不緊不慢,柔中帶剛,總是不失和藹。這就是整個農場的主宰者。
曲�看著“政委”,後來差點叫出聲來。因為他突然認出了這個人,他是藍玉!天哪,這不是當年到他們系裡來的進修生嗎?曲�還記得自己曾給他上過課,他也多次登門求教。這個進修生聰明,人生經驗豐富,活動能力很強,最後畢業時竟留在了學校。不久就混亂起來,學校迅速分立許多派系,這個藍玉統領了學校的一多半人馬,一時成為最有權勢的人物。教授們噤若寒蟬,動不動就要被拉到臺子上,彎腰曲背站上一天。突如其來的運動讓人目瞪口呆,半年時間不到,過去那些有模有樣的人都一次次捱了拳腳。有一個口吃老教授差不多是與曲�同時從國外歸來的,他在一個批鬥會上頂撞了幾句,竟然當場被打斷了兩根肋骨。所有被揪鬥的人都十分膽怯。有一次曲�他們被拉到學校附中的一個廣場上,參加了一個聲勢浩大的鬥爭會。他們那天脖子上掛的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