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呀誰呀……”
“你怎麼了?你要到哪裡去?”
“前面前面……”
我突然發現這個人半睜半閉著眼睛。他走起路來幾乎不以目視。再看看他走路的姿勢,我腦海裡突然蹦出幾個字:“夢遊者!”
我十分好奇,就跟上他走了一段。我發現他總是用同一個姿勢,幾乎是在依靠一種慣性、一種直覺往前,那種糊糊塗塗的樣子令人驚異。
小路向外伸出很長一截,最後又拐了個彎,繞著村子轉去了。夢遊者就在這條小路上循規蹈矩地往前,一會兒就繞到村子的另一面去了。我站在那兒,久久凝視那個消失在夜色裡的身影。
回屋之後,我還是在想一個人:被我拒絕進入茅屋的莊周。
朋友,這個夜晚你會想起我嗎?你能夠寬宥、能夠原諒那個膽怯的朋友嗎?
我不知自己該不該原諒,也不知自己有沒有罪過。但我永遠不會為自己辯解。
是的,無法辯解。可這痛楚啊,還有其他的傷痛,像夜色一樣把我圍攏。正是這痛楚追逐我,使我無法逃離。我混跡於一座亂哄哄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藏身。最後這痛楚卻要一路追趕,把我逼上絕路。
我關了屋門,回身時沒有點亮蠟燭。我摸索著爬上小床,拉過被子矇住頭顱。可是我仍然沒法擺脫那漫漫的海潮之聲。
第三章
老人
1
多麼冷的長夜。不知是幾點了,曲�一醒過來就摸摸索索,口中喃喃有聲。他伸長胳膊在身邊摸著,覺得周身的關節都被凍僵了。他試圖翻一下身,翻不動。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左腿蜷起一點,接著又蜷起右腿。他這樣往上聳了一下身子,挪動了幾寸:輕輕呼喚,聲音含糊不清,好像舌頭也被凍硬了。不過他唇邊仍然帶著微笑。他摸了一會兒,似乎在冰冷的黑暗中抓緊了什麼,用力將被子往胸前擁著,抱著,渾身顫抖。柔軟溫暖的被子讓他老淚縱橫。他把頭顱埋進其間,儘量不讓自己發出嗚咽的聲音。“多麼幸福,在這樣的一把年紀,在這慘淡的暮年……”他悄聲訴說,幾乎要哀求起來了。他擁緊被子,一下下喘息。後來這哭聲終於把身旁的人驚醒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47)
這是殘破磚房裡的一溜地鋪,地鋪上睡著好多人。他們像睡通鋪計程車兵,每人只佔據很小的一個位置,擠得又緊又密。由於天太冷,每個人都蜷成了一團。他們的被子都很薄。
曲�的哭聲驚動的是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他坐起來。天太冷,他把被子緊裹在身上,只露出一個頭。曲�仍在泣哭,兩隻瘦長的手揪緊被子。
“老師,老師,你怎麼了?”
沒有迴音,還是一陣慟哭。其他人由於太困,還在睡著。年輕人點亮了一盞小油燈,把衣服披上,舉燈照了照。他這才看清:曲�把臉拱在被子裡,只露著白髮稀疏的頭頂。他看了有一刻多鐘,終於忍不住,把老師揪緊的被子一點一點從那雙滿是裂口的手中挪開。老人兩手顫顫抖抖,低喊: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他哭得更厲害了。年輕人輕輕搖動,安慰,最後又把被子圍緊,把他彎向一邊的身子扶正。這時老人的哭聲才止住,睜開眼。他定定地望著年輕人,抖縮著把被子進一步圍緊。剛才滾下的淚珠還在皺褶間閃亮。年輕人說:
“老師,睡吧,天還早呢。”
“你……睡吧。”
年輕人把燈熄掉。天太冷了,只是離開了被子一會兒,他的牙齒在打顫。逼人的寒氣一下罩住了他。他弓著腰,沒有*服,讓被子把自己圍住。他牙齒陣陣打抖:
“老師……快,快躺下吧。”
曲�應了一聲,沒有躺下。他就那麼坐著,再也沒有睡去。他想一直這樣待到天亮。
他在咀嚼剛剛做過的那個夢。這個夢如果一直做下去該有多好。又是身邊這個小夥子中斷了一場夢中約會……
路吟當年與雲嘉一起做了他的研究生,是他最得意的兩個門生。後來雲嘉成了他的妻子。這個夜晚她遠在天邊,而路吟卻與他躺在了一塊兒。不過曲�從心裡感激他,在這個不幸的時刻裡能與自己的學生在一塊兒畢竟是一種安慰。在艱難的農場生活中,路吟像雲嘉一樣照料了他的生活。如果沒有他,曲�可能活得更慘。他已經不能設想,一個人可以沒有弟子。從來到這個農場以後,他差不多一刻也沒有離開路吟。
曲�轉到這個地方已經兩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