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剛剛上班的人啊。我從第一天就多少意識到,黃科長是頂頭上司,在他面前不能放肆。我有過在03所的教訓。我該懂得怎樣坐辦公室。
他不邀請我去,卻可以隨時到我這裡來。剛開始上班的時候還算規律,後來就有些散淡了。我發現這個黃科長是個非常喜歡聊天的人。不過他還是讓我時常感到是一位領導。他坐在我這兒惟一的一個破沙發上,我給他倒了杯水,他從不飲用。這使我知道,營養和衛生是分不開的,他不能隨便使用別人的杯子。他動不動就要談到首長:“首長工作很有規律,每到了半上午和半下午,都要到院子裡打一段太極拳,那太極拳打得才叫好呢。我見過太極拳比賽,第一名得主也比不上我們首長。”
“那他為什麼不去參加比賽呀?”
黃科長輕輕一搖頭:“小夥子,你想,他那樣的身份也適合去參加比賽嗎?呵呵呵呵……”
他大概在笑我的無知,笑那種世俗的、無所不在的競爭之心吧。我也笑了。我為自己的尷尬而笑。
他說:“人這一輩子啊,要緊的是要跟對了人啊……”
他顯然是在讚揚自己——他跟對了人?
“只要跟對了人,就會進步。當然了,我不是指什麼升官之類。那倒是次要的。要緊的是養成了好的品德、作風。”
我點點頭:“是的。”
“我知道我的本事有限,水平也不高,可是我知道對人要忠,這是一條基本原則。首長始終對我都很關心,退休以後還打電話問我的生活情況,工作情況,身體如何啦。他問得很細。他還問:保姆好吧?稱職吧?是否能做一點文字工作啦?你看看首長多關心我。在他的關心下,我的自傳已經完成了一多半了,進展很快。”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閃了一下。我發現他的眼睛很亮,好像與年齡不符。他的眼睛簡直是賊亮賊亮。
“趕工夫你也可以看一下我的自傳嘛,提提意見。”
“我資歷短淺,沒有經歷過戰爭年代;我恐怕提不出什麼意見。”
黃科長笑了:“嗯,不能這麼講嘛,再說我的自傳也不全是寫戰爭的,只是對過去生活的一點回憶麼,興許對你的學習和工作會有一點點啟發。”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9)
“它準備正式出版嗎?”
“出版那是不成問題的,不過要精益求精啊。幹我們這一行的,當然了,你也是搞文字的麼,懂得千錘百煉的原理啦。小冷同志也讀過,她在抄寫當中有時候就忘了神,停下讀起來。我問她,她說喜歡。”
這一說我倒很想早一點讀到他的自傳。我想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
他閒聊了一會兒,就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這一天我大著膽子敲了敲門。
黃科長開了門,不過我覺得那一刻他的臉色不好。可我已經不能後退了。他把身子閃開一點,把我讓了進去。這是一間非常寬敞的屋子:一個硃紅色的寫字檯,旁邊是一個又矮又長的書架,再旁邊是一張小小的行軍床。看來,黃科長工作累了還要躺在上面歇息。床的旁邊還有兩張很大的笨模笨樣的沙發。牆上到處懸掛一些古舊字畫。我看這些的時候,他就把寫字檯上的什麼收起來了。我好像覺得他不願讓我看到。走到一幅裱得很講究的長聯跟前,發現那字跡真是稚拙得可以。上面寫了:“每臨大事有靜氣”,落款是“靜思庵主”。這個名號使我愣了一下。黃科長湊過來:“這是‘靜思庵主’贈我的一幅墨寶。那個人你該結識一下。”
我想這一定是位老者了。黃科長接著卻說:“他的年紀比你大不了一歲兩歲,常到我這裡來,到時候你會認識的。我這裡朋友不多,不過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一些很有學問的人。後生可畏呀。‘靜思庵主’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正說著小冷進來,手裡拿著一沓稿子。她把那沓紙放在寫字檯上,黃科長走過去翻了翻,然後指著一個地方,大概發現了什麼抄寫錯誤。他更正了幾句,可是那個小冷蹙起鼻子,差不多碰到了黃科長的臉上,發出“嗤”的一聲。那是頑皮的、極其親暱的一個動作。與此同時,黃科長的鼻子也蹙了一下。當他們轉臉時,我仍然在看“靜思庵主”四個字。
小冷正往外走,發現了黃科長上衣有幾個飯漬斑點,就“哎喲”一聲轉過來,然後旁若無人地用手搓起來。
黃科長說:“不礙事,不礙事。”
她搓了一會兒,用手彈擊著:“你看你你看你!剛洗的衣服也不小心,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