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手,像是要把我抱在懷裡。梅子喊著“媽媽”,母女倆讓人羨慕。她抱住的是自己的女兒。
“失業了不是?”岳父正在練字,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看來書法家的牌子他是掛定了。他還會作詩,都是一些五言七言,大致上寫過去的那些戰鬥、和平時期故地重遊的一些感懷。奇怪,他一直在歌頌和懷念拼死拼活打仗的日子,好像太平日子並不願過。
我說:“我也是,也在天天寫呢。”
岳父“哼”了一聲,把正寫的一個大字糟蹋了。他扔了筆,有些惱火。他不知是火自己還是火我,說:“哼!”
岳母端來一些糖果、橘子,又倒茶,接著就說:“還是去上班好……”
我點著頭。我覺得讓長輩為我操這麼多心也是一個罪過。
2
就是那天回來我下了個決心:找黃科長。我知道自己拖拖拉拉猶豫不決就是某種自尊在作怪,還有,就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今後該怎樣安頓自己——那顆心。很不幸,仍然還有個“心”的問題。我記起前些年看過一本書,它的名字被譯為《心的概念》。真的,我至今都沒有擺脫“心”的問題。我不信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勉為其難的生活會讓一顆心從此安定下來。比如說眼下的狀態,恍恍惚惚;再比如在岳母和梅子的聲聲催促下,我還是要塗塗抹抹。我知道停止了塗抹一切只會更糟。我的這個不良嗜好真是源遠流長,以至於發展到今天已經無可療救——我從那所地質學院,甚至從更早的時候起,就開始了這種不能停息的、像害了一場熱病似的吟唱和嘆息。也許就因為這個難以革除的共同的病根,我才有了那長長的奔走、一次又一次的告別:告別地質學,告別雜誌社,告別城市,最後又不得不告別那片平原,重新回到這座蜂巢一樣擁擠和喧囂的街巷。“我看見記憶銜住梳子/一群麻雀的種子灑向泥土/那隻琴在北風裡沖洗/外祖母的白髮啊,翩翩的鷺鳥啊/兩眼迷濛眺望/那沙原上飄飄的水汽/一片茁壯的青楊在舞蹈……”
雜亂無章。如同夢遊。好在它們有別於苦笑。它們時斷時續,隨手記在各種各樣的紙片和本子上。有時我把它們寫在孩子廢棄的作業本空白處。
“爸爸的字可真醜……”小寧對母親說。
梅子揀起那個寫滿了字的本子,皺著眉頭。她每逢看到我寫下的什麼就是這樣一副表情。我不知她為什麼要皺眉。我想為梅子唱一首通俗易懂的滑稽歌謠。我在心裡搜尋嶄新的詞兒,找不出。可是每當我放鬆起來,就會捏起一支圓珠筆,毫不費力地在紙上寫下:“春天暖洋洋/百鳥齊歌唱/革命人民戀愛忙/嘿,戀呀麼戀愛忙……”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5)
我回到這座城市之初沒有告訴任何人,可是像過去一樣,最後還是陽子第一個知道。他來玩,一次又一次帶來嶄新的畫。每一次都是他一個人。他有一幫好朋友,一夥不無特異的男男女女——他們可都是藝術家啊!他不敢把那一夥帶到這裡來,知道我不希望將這兒變得亂哄哄的。我羨慕陽子,有時甚至想:追根溯源,我們可能是由完全不同的某種動物進化而來的。他永遠歡蹦亂跳,適合在陽光下生活。他結識的人多,聽到的訊息多;從他嘴裡吐出的每一句話都無憂無慮,像琴鍵上蹦出的歡暢激越的音符……他每次離去,會使這個屋子變得倍加清冷。而我只能更多地在紙片上塗抹。
“那時還小哩/老黃牛馱了時光/鐮刀上的鬍鬚又白又長/赤腳從大李子樹下走過/朝聖一般拘謹/轉眼是原野上的疾跑/是一道少年的閃電……”我剛剛把它合上,又一首滑稽歌謠從腦際流過:
“岳母胖乎乎/是個大老粗/岳父是好人/善於玩深沉……”
梅子收拾紙頁時看到了。她這一次很快吐出兩個字:無聊!
真的無聊。就像一篇文章由於有了一個準確的命題,一下變得清晰起來:我長時間以來一直是無聊的,而那莫名的煩躁就是由它引起。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要向她和小寧發點脾氣。有時甚至想吵幾句,好像害怕冷場似的。當然,我們吵嘴的題目常常離不開那個寶貝岳父。因為他很好玩。吵來吵去,梅子就歸結成這樣一句:
“你只知道維護自己的父親,從來不知道維護我的父親。”
我記得類似的抱怨和指責已經許多了。在這無聊的時刻,我突然靈感大發,終於也歸結出一句:
“我維護勞動的父親。”
一陣沉寂。我們倆不吵了。梅子望著我,任我說什麼她都不再回答。夠了,我想。你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