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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部分

了一所地質學院。我不知血液裡流淌著什麼,長期以來,我總要壓抑奔走的渴念和需要——也許只有地質學才會滿足這些莫名的慾望吧。

今天我想,肯定就是埋藏在血液中的這些東西,促使我當年選擇了地質學。

我的父親,還有祖父和外祖父,他們儘管各自經歷不同,可是都有著南南北北奔走、半生跋涉的歷史。作為他們的後代,可能每當面對著一種選擇時,他的取捨就會不由自主地與整個家族的傳統暗中吻合了。記得每次暑假期間返回故地,我都能夠用另一種眼光去回視走過的山嶺和平原,能夠從地質學的角度去描述它們了。這使我得到了另一種滿足,獲得了難以言說的幸福。我甚至在父親當年忍受煎熬的那一座座大山裡搭起帳篷,獨自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模仿書上所描述的那些地質英雄們,揹著背囊打著裹腿,翻山越嶺,飢渴疲憊然而興奮異常。我甚至在入學第一個年頭就知道了那個叫李希霍芬的人,他在我眼裡簡直化為了一個美麗傳說。

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受到地質學的強烈吸引,最初在阿爾卑斯山進行自己的研究,後來又去客爾巴阡山。他第一個提出白雲岩是珊瑚形成物。他隨一個探險隊去了東亞,又去了加利福尼亞,一住就是六年。他一直對火山岩和金礦兩者關係的性質感到有趣——而我奔波的那個山區就有全國最大的金礦。我那時隨處都效仿李希霍芬,不用說這有多麼可笑。李同時還是一個極好的新聞記者,他報道了加利福尼亞的黃金財富。是一種偉大抱負使他來到了中國。他在中國旅行,研究地質構造和地形,準備寫一個大部頭。後來這部著作差不多佔用了他一生的時間,直到逝世還沒有完成。這部傑作的第一卷談中亞山脈的構造及其移動對居民的影響,認為華北的廣大沉積物就是大風從草原吹來的塵埃。第二卷研究華北,第三卷研究華南……

大概在整個地質學院中,只有我能夠準確周詳地敘述李希霍芬的故事。同時使我入迷的還有屈原,我會一口氣背誦出他一多半的華麗詩章。入學第二年,我無須古典文學教授的指導就可以磕磕巴巴動手翻譯楚辭。不管我做得有多麼蹩腳,那種熱情和機智還是讓很多人感到了驚訝。再後來我又迷上了蘇軾,以及後來的泰戈爾和葉芝。我差不多同時熟悉了艾略特和希門內斯的名字。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29)

我開始尋找更新的詩人。我對詩的興趣與對地質學和自然地理的興趣幾乎是平行的,它們是心中的兩粒種子,一塊兒焐熱,一起發芽。

那時我剛剛二十多歲。人生旅程多像一條淙淙流淌的大河,只一閃就進入嶄新的莽野。我最終背叛了心愛的地質學,可非常奇怪的是從未後悔。我漸漸明白自己更為致命的、也是最終的選擇,只是做一個真正的“流浪漢”。我發現第一流的流浪漢不僅是身體的流浪,而且還有心靈的流浪。地質學能夠滿足我的前者卻不能滿足我的後者。我的心靈需要不停地周遊。我可以讓它飛到虛無縹緲的世界,讓它在神界或幽暗之地徜徉駐留——而嚴格刻板的地質學卻做不到這一點。

如今回想起來,我對地質學還是有一種無法遏止的愛。必須承認:我愛過它,愛過李希霍芬的偉大事業。可是我更愛屈原家族的事業。在這個隊伍中,我既想做一個端莊穩固的老派人物,又想扎入最為激進的現代之河。我一度像黃口小兒一樣喜歡談論虛無和潛意識、文字和語言哲學、符號學;喜歡談論解構主義以及攪在一塊兒的稀奇古怪的一坨。我那會兒甚至覺得一個當代吟者就是手持撲克牌的頑童,不必拒絕那些複雜的、讓人眼花繚亂的嶄新玩法。最後你會告別簡單程式進入橋牌賽事,再由橋牌轉向圍棋或國際象棋。它們的玩法大同小異。只要你長了一雙狡靈的眼睛和縝密的頭腦,以及那種冰冷如鐵的心情,就可以成功。

可是弄來弄去我還是煩了。有一天當我察覺到某種危險,身心被另一種俗膩堵塞沾染了時,就趕緊逃開了。我像過去一樣踏入了一往情深的山區和平原。自此,我又重新讓腳板去挨近岩石和土地,讓眼睛去捕捉河流和山脈,傾聽清風呼嘯。野地小鳥的啁啾之聲再次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愉快。這是一種康復治療。

原來肉體的流浪和心靈的流浪有著微妙的、相互依存的關係。我背叛了地質學,就像背叛了大學期間的那個戀人一樣——埋怨她又懷念她。夜深人靜時,當遊動的思緒轉到她那一頭油亮的、末梢泛黃的柔發上時,就恨不得在茫茫夜色裡一伸手揪住昨天,讓一切再重新開始。往昔的夢想,少年的雄心,一切都伴隨著夜氣湧來了。你沉醉,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