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一個人待得不耐煩,就到我這兒來了。他隨便翻看桌上的材料,說:“黃老這個人哪,哪裡都好,就是心眼太窄了一點。”
我不明白。
“誰跟小冷說話時間長了,他都不高興。連我都信不過。其實我是什麼人他還不知道嗎?”
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他什麼都不瞞我。有一次和一個什麼女人沾了邊,結果被西郊的人‘數點’了。”
“‘西郊’是什麼?”
有光瞪起了眼睛:“這你還不知道嗎?就是城西的一幫傢伙。那才叫厲害,動不動就甩刀子。誰得罪了仇人,就暗暗使錢買通他們。前幾個月一千塊錢一磚頭,如今什麼都漲價了,聽說要三千塊錢一磚頭呢。”
“‘一磚頭’是什麼?”
“就是往人身上扔黑石頭。”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
“那一次眼看到點了,是我給他解了圍!”
“想不到你這麼斯文,還有這樣的辦法。”
有光不好意思,搓搓臉:“這叫以毒攻毒。就像眼前小冷遇到的麻煩一樣,那些傢伙都是一幫一幫的,你要頂住那一幫,必須去找另一幫。我倒不熟悉他們,‘老貓’熟悉。‘老貓’這個傢伙也是一個主兒,他那一幫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
接著他告訴我:老貓在一家雜誌社工作,是他的好朋友。不過他一般不去驚動老貓。遇到了大事情才拉他出來應急,真管用。
有光得意地笑著。他又一次邀請我有時間到家裡去坐坐,說有幾個朋友想認識我——我一聽慌不迭地擺手:“可別那樣,我這人最怕和很多人在一起。”
庵主也擺手:“你放心就是了。我這個人嘛,可能黃老也對你說了,擇友甚嚴。我從來不和亂七八糟的人交往,你去了就知道了。”
3
不出所料,陽子很快就找到了我工作的地方。他進了這個小院之後,差不多沒有打聽,直接就奔我的屋子。
他肯定是從小冷那兒知道的。我一聲不吭看著他,發現他臉色暗淡,人更瘦了。他低著聲音說:又聽到有人談莊周了。我屏住呼吸聽著,沒有說什麼。他只是談談而已,沒有什麼可靠的新訊息。“我認出了你/因為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跡/你已經離去/倉皇逃逸的時候/你的腳踐踏著我的心房/我的心就好像一條平坦的大道/一直把你送走/永無轉來的希望……”
我的目光離開陽子,咕噥了一句:“莊周……”
陽子看我一眼。屋裡的空氣都凝住了。陽子站起來:“我知道你想躲開所有的人,想自己安靜一會兒。可是……”
我一聲不吭。我心裡明白,我只是不希望有人來打擾。當我再次投身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就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我只願與這座城市相隨相依,只想被它裹挾和牽引。當睡夢般的安逸籠罩了我,我才會暫時忘卻。嘈雜的市聲已不能進入我的內心,它只能觸動我的耳膜。而在這個偏僻街巷的四合院裡,我只用萬分之一的感知力就可以去應付它。窄窄的耳房,世界的角落。它的厚殼之堅硬,足以隔開那些鋒利的尖刺。我現在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28)
“你一個人躲開了,可是……”
我聽不到“可是”,我躲進了一個角落裡,我每天都在上班。
令我恐懼的只是埋在胸間的什麼,那是一顆種子,或緊緊藏起的一根弦。那兒害怕被震顫,那兒動不動就要滲出一層……我感到一陣戰慄。
4
我們曾經有個真正的角落。
那是海濱平原,那兒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樹。李子樹下有一個小茅屋。就在那個小茅屋裡,我開始長大。我的旁邊有滿頭銀髮的外祖母和等待丈夫歸來的母親。我就是從那棵大李子樹下啟程的。父親從大山裡歸來了,但這不是什麼吉兆。他歸來不久外祖母就沒有了,接著最可怕的日子來臨了。我不得不告別大李子樹和小茅屋,告別母親……一步一步走到了南山。我在莽莽大山裡一個人流浪,經歷了無數的故事。我就從那時起養成了流浪漢的性格,連最好的朋友也是流浪漢。也許就因為長期生活在那些大山的皺褶裡吧,我從很早開始熟悉土地和岩石,迷戀與之有關的一切。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一本自然地理學家的傳記,它吸引我像讀小說、讀一段段美麗傳說那樣,讀了一本又一本類似的書。這種興趣一直保持到許多年之後,一直到我幸運地考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