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裡將這句話轉化成另一句:“在這個世界上,誰還會收留你呢?”
收留我的,當然不會是橡樹路了。這兒是整個城市裡名副其實的貴族區,大樹蓊鬱,一座座別墅有模有樣,草坪綠得讓人兩眼發藍,一眼看上去還以為是到了哪個歐洲國家呢。事實上它一開始真的不是我們建的:幾百年前外國人租去的一處飛地,後來一茬茬住上的都是這座城市的勝者。岳父當然是勝者一族,他旁邊這一幢幢樓的主人都是。我能夠經常出入這裡是因為梅子,我們另外還有自己的小窩——我要回到自己的小窩裡去。我們有三口之家。
可是我還要工作——我不能總是待在家裡。我如果一直待著,那就等於是一個被打敗了的可憐蟲,只會一動不動地蜷在洞裡。
岳父那張紙條上的話一次次從眼前閃過,讓我心上顫慄、惱怒。多少年了,一切都在失去,惟獨剩下一顆憤怒的心。生活用一千次的失敗來征服我,讓我屈服;用一萬次的碰壁和挫折來脅迫我,讓我退縮。將來我的孩子長大了,他是個男孩,我可一定要留給他一個像樣的故事啊。關於父親的故事總要跟隨人的一生,尤其是男人。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無邊的遊蕩(10)
梅子骨肉緊實的身體、一雙杏眼,都令我陣陣疼憐。讓她為我而憂而擔心,徹夜不眠,真是罪過啊。剛剛結識、特別是初婚的時候,還有後來,我給她吐出了多少豪言、多少不同凡響的經歷。我那會兒似乎急於讓她明白:你遇上的是一個多麼特別的男人,這傢伙勇敢倔犟、不畏艱難,千辛萬苦和複雜的經歷正化為超常的毅力,勢必在未來的日子裡成為強大的支撐和依靠。十幾年一晃就過去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倔犟是足夠了,支撐和依靠嘛,好像一點都談不上。
我時下甚至失去了一個落腳之地。我已無處可去。“英雄末路”,我並非一個英雄,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當一個英雄,可是已經走到了末路。關於地質所、雜誌社和那片田園,我都有一肚子話要說。現在不是說它們的時候了,一切留待漫漫無邊的失眠之夜一點點咀嚼吧——眼下最要緊的是怎麼辦、接下去還要怎樣做、要走向何方?
只要掮起背囊,只要啟動雙腳,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向東部。那裡使我花去了整個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還有大半生。我真的不會從那裡一走了之——焦憤無奈地從城裡轉了一圈,最後仍然還要重新轉回——那是一片不能割捨之地,那裡還有長長的故事等待結尾。那裡的朋友、山石和泥土,一切都期待著相遇和重逢,哪怕是最後道一聲別也好啊。
我只能往東走下去,從山地再到平原。我的這一場遊蕩啊,其實從出生的那一天就開始了,它蒼蒼茫茫無邊無際……
2
入夜了,又一次在野外搭起帳篷,燃一堆篝火。雖然沒有多少風,我卻聞到了濃烈的山野氣息。這氣味中有山草的香味。白天我很少看到開放的野花——時間尚早,這個季節只有迎春花能夠開放,可也沒看到迎春。似乎聞到了越來越濃的花香。就是這氣味讓我不能安歇。我忍不住從篝火旁走開,在可愛的白沙地上徜徉。
彎月一冒出那個山口就放出了奪目的光彩。我的心不由得一陣感激。這樣的夜晚讓人想起了很久以前,想起少年時代在南部大山奔波的那些月夜。那時天上有一輪神奇的月亮,地上有一個流浪的少年。誰也不知道這個少年此刻有多麼絕望悲涼。走啊走啊,在月亮地裡踏著一層銀光一口氣走上十里二十里。那時候沒有帳篷,只想尋一個避風之地。如果遇到一個好人家,或者是一個能夠收留孤兒的大草垛子,就是莫大的幸福……一切都在眼前了:月亮、山,還有一陣陣的莽野氣息。幾條魚在水中蹦跳,發出叮咚聲。一個很大的野物在遠處黑漆漆的絛柳棵裡活動了一下,似乎還碰下了什麼滾石。
嘩啦啦的碎石聲讓我警覺起來。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動物,它起碼有狼那麼大,反正絕不是一隻野兔。它笨拙得像頭熊,當然這個地方不可能有熊。我沒有吱聲,只在離篝火十幾米遠的地方蹲下,小心地觀察。我發現絛柳棵在月光下搖動——那是一隻好奇的動物,我不願去驚擾。它一動不動了。這樣一直停了有半個多小時,大概它已經倦怠了,乾脆就在柳棵那兒歇息了。
不知為什麼,這個夜晚我總也睡不著。後來找出了一本書。閃跳的篝火使我閱讀起來很吃力。這個夜晚,山口的月亮像水洗過一樣,像我小時候在茅屋旁的大李子樹上看到的月亮一模一樣。外祖母頭上的銀髮在眼前閃耀。春天剛剛來臨,海岸上的風就吹溼了那鋪上一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