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個田園。我回到這個城市。我與朋友爭論。我與新朋舊友歡聚。一切都在頻頻發生,如日常之水流,流淌不息。可是,我仍舊無法築起一道阻擋沮喪的堤壩。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出現了。
她的笑聲像1972年的河水,歡快,清脆,飛濺,銀花四射。我看著她,心裡想,這就是青春和生命之歌啊,這是一隻正在唱個不休的鸝鳥啊,你可千萬要愛惜自己,珍惜自己。我這樣看著她,不知怎麼想到了小時候突然從天而降的老鷹。我嚇得一個激靈。千萬警惕那隻老鷹吧,它們真的會猝不及防地從天而降。而你只是一隻小鳥,你歌唱著。
我何嘗不知,在這個時世上,小鳥不多了,因為老鷹正不停地俯衝——刷、刷——小鳥不見了,犧牲了,變成猛禽的腹中餐了。這只是一眨眼的事。殘酷,當然。
我告訴自己:你不要過於悲天憫人了,你自己小心一些吧,你自己只要別變成那隻老鷹就行。
4
我對鏡觀看,發現已經悄悄改變的容顏竟讓我如此吃驚。往日裡油黑的頭髮變得乾焦、稀薄,摻雜著一些銀絲。這還好說,最不能容忍的是眼睛:深陷下去,而眉梢下邊一點卻又有些浮腫;可能因為兩眼的下陷吧,鼻樑突了起來,並且鼻頭莫名其妙地沉重了,多少往下垂著;鼻子兩側有幾道弧形紋,顴骨下邊也有;耳朵進一步縮到了頭髮裡,顯得比平時更小了。我還發現貼在額頭上的不多的毛髮蜷著,它正緊緊地像鳥爪一樣抓住了我的面板——不知為什麼,這副面容讓我想到了一種飛禽:鷹,一隻磨掉了一些羽毛的衰鷹。
我的寒酸模樣卻並沒有讓她退避三舍。我很快發現自己心底的沮喪正在緩緩地,然而是十分明顯地減弱以至於消失。這期間我仍然按照那個醫生的話去做:儘可能地多曬太陽。不知是不是長期堅持還是因為其他,反正是心情漸漸明朗起來,心底的陰霾正被驅散。陽光真是好東西啊,陽光原來可能透過面板穿過人心,趕走最深部的陰影。我臉上有了難以掩飾的笑容,歡樂由於出自更深處,所以它真實而且經久。我對周邊的人說話時開始和聲細語,話也多了。我能夠更有耐心地閱讀和做其他事情。關於古萊子國的那些典籍,我就是在這個時期稍稍深入的。我不再對那些古里古怪的銅器銘文感到絕望了,也不再對無窮無盡的註釋、相互認證又相互矛盾的考古引述抓耳撓腮了。相反我產生了一種獨特的、非一般學者所能擁有的幻想力和還原力:枝枝蔓蔓的古文字化為家園、城垣、駿馬、弓箭以及石器和刀,化為轆轆車輛和國王、大臣、盛裝使者。我能從古地圖上毫不費力地指認犬牙交錯的疆界,能把缺苗斷壟的城牆在心中重新銜接。對這一點,她看在眼裡,羨在心中。她認為我正率領一支僅有兩個人的小小隊伍,開始了一場不為人知的征戰:去佔領一片荒蕪日久的古國。它是我們的,我們萊夷人的。這個古國的後人還活生生地存在著,他們在呼吸,在這個現代化了的世界上不合時宜地生存著。我們曾經擁有的駿馬像錦緞一樣閃亮,我們士兵的甲冑在陽光下灼灼動人。而這古國曾經一度丟失了,遺忘了,被輕而又輕的現代之風吹向了記憶的背面。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23)
我們在一起時討論學問,設想未來,開列計劃。我在這個城市裡第一次能夠多少忘卻和拋開那些好朋友——呂擎陽子他們,卻又能開始這一類重要的企劃。它們部分不切實際,部分頗有創意;個別細節有待推敲,另一些籌措則難能可貴。比如我對她說,我終有一天會將那片平原上的業績搞大,從葡萄園到相關的產業鏈,從地上的勞作到紙上的記錄;我們甚至可以在那兒搞起一份雜誌——那將是一份集詩與史於一身的最強有力的探索和記錄。我的這些大膽設想讓她不可抑止地興奮和幸福。她喃喃地說:“如果,如果有一天它變成了真的,我會什麼都不管不要地參與進去!我要求你能答應我,我保證不會成為你的一個負擔。我到那兒會做很多事情,做園子裡的粗活、辦雜誌,我都會努力做好,我會好好向你們學習……”
那會兒由於激動,她的眼睛似乎變得更亮了。她的臉龐紅得像蘋果——這個被使用了一千次的比喻這會兒仍然還得被我拾起,因為它的確太像了。她豐潤的雙唇像剛剛飲過了甜酒和蜜,此刻泛著微笑,格外誘人。那時我把目光移開,望向窗外,彷彿在望遠處的那片原野。我對她說:“是啊,當然。這時候陽子和呂擎他們,還有他們的愛人都會一起遷到那個地方,我們園子的疆界將擴大十倍,造酒——我有個最好的釀酒師朋友——他早就說要和我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