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21)
奇怪的是從水中出來,穿上衣服,心情覺得好多了。有什麼沉重得不可忍受的東西被輕輕卸掉了。我曾在亮得過分的月光下細細地看過了羞處,極力想看出它有無變化的痕跡。沒有,一切如故。
從那時起我一直迴避著這個女人。有一次她又看到了我,大聲喊過之後趕緊斂口,然後呵氣一樣小聲叫著我,想把我叫到身邊。我看著她,臉紅到脖子,兩腳像釘在了地上。我這樣大約有十幾分鍾,接著扭頭跑開了。我一口氣跑回了小茅屋裡,就像百米衝刺一樣。外祖母正在中間的屋子裡縫補什麼,見我衝進來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一回事?我大口喘著說:“有……有……”“有什麼?又是大鷹嗎?”外祖母放下手裡的東西,趕緊出門。因為前些年有一隻大鷹突然從天上衝刺下來,就在離我十幾步遠的地方把我們家一隻正在啄食的母雞給叼走了。這個場景當時把我嚇壞了,我相信它如果用雙爪抓住了我而不是雞,也同樣會叼到空中去的。我那一次就是衝刺一般跑回了屋裡的。當然,外祖母在外面手打眼罩望了一會兒天空,什麼也沒有看到。她回到屋裡,說:“你長大了,再也不該怕鷹了。”
是的,我長大了,我什麼都不想怕。後來我經歷了多少事情,我的靈魂如果知道人的一生會經歷這麼多事情,特別是這麼多磨難,一定不會投向人間的。但我既來之則安之,一切也只有迎上去。我愛我恨我去我來,只一晃就到了中年。人生真快啊,人生如夢,人生如戲,人生如一場戀愛——我沒法不愛,我想過了各種辦法,還是沒法不愛。我曾愛得死去活來,愛得半瘋半傻,愛得緊咬牙關。我從來沒有吐露過那個月夜的經歷,因為那是關於異性的一次古怪而又不幸的事件,一次過失和一次記憶,也是一次饋贈和一次佔有,一次懵懂的偷偷歡會。
就在中年之前,伴隨著愛的經歷,我去過了多少地方,做過了多少職業。流浪,從平原到大山,再到平原;上過地質學院,進過地質研究所,當過雜誌編輯;我既是一個熱衷於實地勘查、立志要在地質方面一顯身手、著書立說的學人,卻又那麼迷戀長長短短的句子!我發現人世間最神秘最自由、同時也是最讓人嫉羨的角色和職業原來是這些大聲歌吟者……是的,這一切我全都要!“你是否太貪婪了?是否太不自量力了?”我曾暗暗自問。我的回答是:“有點兒,可是我只有一生啊,請允許我有這種種不切實際的渴望吧!”
我心裡多麼清楚,這一切渴望都源於那顆童心。它是不滅的,生生不息的。它在有力地搏動,它於是就滋生了這一切。我只要往前走去,就必然要頑強地攀援。只要是出於童心,就不是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的。我聽過一個老人講敘他的青年和少年時代——“怎麼說呢?我沒法形容沒法細說那時候的事兒了!我年輕啊,我什麼都不怕啊!我渾身都是力量啊!告訴你們吧:到了夜晚,我走在路上,伸手一捋頭髮,嘿,你猜怎麼著?咱滿頭噼啪直冒火星啊!這是真的啊!”這個老人的一番話讓我一直難忘。我只是不解,不解他頭上噼啪的火星。後來有人說那只是手和頭髮摩擦之後產生的靜電。我對這種解釋仍是將信將疑。而今天我願意用一句更準確更切實的話來表述:
“那是少年的閃電!”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22)
那麼中年的我呢?已經沒有了這種閃電。我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厭煩——只是厭煩;這是莫名的心緒,許多時候無以言表。最後,後來,我又發現了自己的疲憊。是的,是疲憊,而不是更可怕的那種——荒涼……我知道疲憊尚可以振作,而一旦變得荒涼,就很難重新生長出一片綠色了。心靈生態的恢復要比自然生態的恢復難上一千倍。
就為了驅趕這厭煩和疲憊,我奔走,我尋找,我從一種環境投入到另一種環境。用梅子父親的話說就是——“你折騰去吧!”我甚至又回到了那片平原,去親手侍弄起一片田園。
一種多多少少的沮喪,不,一種顯而易見的沮喪,還是時不時地光顧我。這是絕望嗎?為什麼要絕望?這種絕望來自家族,來自生存的壓力,來自其他種種?不知道。一位醫生將其當成一種病症來解釋,出個主意說:“你該多曬曬太陽。人缺了太陽不行。”是的,我們從小就唱著“萬物生長靠太陽”,那就曬太陽吧!我不停地暴露在強烈的陽光下,最後曬得捲了皮,胳膊上打了水泡;在葡萄園裡勞動,更是曬得渾身焦黑……可是深夜裡,那種再大的堤壩也阻擋不住的沮喪,還是一波一波襲來了。
我在大地上游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