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她臉上最漂亮的就是這雙眼睛了,神氣特異,無以言表,我的一個好朋友說這叫“杏眼通圓”——長時間不吱聲,後來可能是為了強調吧,將嘴角用力擰了一下,這才大聲說道:“三萬!”
我沒有吱聲。三萬不是小數。萬元戶在這個城市裡還是鳳毛麟角呢。
但我並未因此而稍有氣餒和鬆懈,或一絲一毫業餘嬉戲的心情。我甚至為自己沒有更早地涉獵這個重要的領域而後悔。想想看,如果更早一些,如果在我迷戀地質學的同時能夠將目光投向生於斯長於斯的這片海角,說不定也就沒有了後來的彷徨和沮喪。要知道這段倒黴的時間長達三至五年啊。是的,一個人未到中年就已經沮喪,已屆中年則處於了無所適從的十字路口,不能不說是人生的至大挫折。我發現不僅是我,環顧整個一座城市,差不多所有和我年齡相仿而經歷迥異的人,都在中年前後徘徊起來。冷靜,失望,荒蕪,最後就是——悲傷。悲傷這種東西是不幸的,但卻並非廉價。它沉甸甸的,如果不能迅速從心裡剔掉,人就得被壓迫致死。中年的無效選擇是致命的,而有意義的選擇,哪怕僅僅是一個稍有價值的愛好,它到底意味著什麼,難道還用饒舌嗎?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9)
我對瞪著一雙大眼的陽子不無得意地說:“難道,難道還用得著我來饒舌嗎?”
陽子點點頭:“不過,這很像一個老學究乾的事情。如果呂擎來做,說真的,我倒不太吃驚。”
“我來做你就吃驚了?”
“有點兒。”
“換一個角度來看吧。其實我們這一幫人幹什麼都不能小覷。就像你吧,有一天我發現連你也畫起了*模特兒,簡直給嚇了一跳。後來習慣了也就好了。畫家嘛,哪能不畫這個。說到對古國史的興趣,我從地質學、從馱著背囊滿山遍野亂跑的一個人走到眼下,本來就不必大驚小怪吧。”
“那還是不一樣。你這一段有點怪,連葡萄園的事都扔到了腦後,讓我們吃驚不小。怪可惜的吧。”
“沒有的事。這怎麼可能呢。那片園子一切正常,它正按計劃往前推進。我手頭的這個事情不過是一個方面,我說過,它是我的一個功課——中年人應該有很多的、不同的功課。”
陽子意味深長地笑了:“是啊,你大概想門門功課都考個優秀。但願你能。”
2
呂擎和陽子是我在這個城市裡兩個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的事情從不瞞我,我們之間一度甚至可以說沒什麼隱私。但近年來就不能這樣說了,我相信在長時間滯留東部的日子裡,這座城市裡究竟發生了多少怪事、他們兩人又幹了些什麼,我也可能給矇在鼓裡。即便在我也是一樣,我在那個葡萄園裡的生活,還有其他種種繁瑣,他們兩人也不可能悉數知曉。這當然不是故意隱瞞,而是無暇敘說,或出於矜持。中年人的嘴巴又緊又深。
我得到了一份秘籍的事情暫時不想告訴他們。實際上也無密可保,我只不過想獨自悶上一段時間,想看看再說。
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在這個城市裡已經另有分享秘密的人,她是一位十分特別的女性。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之間保持了難能可貴的純潔關係,當然這對於我們兩人來說都很不容易,它正越來越成為了一種考驗。但令人欣慰的是我們硬是經受住了種種關口,至今沒有留下一點愧疚。我可以坦然正視梅子的那雙杏眼。這種關係我從來沒有對他們兩人說起過,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陽子近來常常話中有話,這使我懷疑他和呂擎知道了什麼。這當中雖然並無包含怕人的內容,但弄得周圍盡人皆知畢竟非我所願。隱藏這種關係的理由不多,只是在人際關係方面,我想保留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個角落而已。但是,在心的更深處,是否擔心這種關係在某一天會向著一個不可預料不可控制的方向偏斜、是否正有意無意地為它的將來預留了什麼空間?這是連想一想都令人自譴和耳熱的事情,我連連在心裡說:“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有時候想起自己在葡萄園的一些經歷,會覺得這有點掩耳盜鈴的意味,是中年人常有的沉著和虛偽攪在一起的某種怪異行為,一種漸漸趨向曖昧的過程。但好就好在我對此既有察覺,也就有了足夠的抵禦和制動的能力。我總是在一條底線前邊止步,總是將雙方的熱情集中在一個明朗可鑑的平面上,而不使其往縱深發展。這是一種混合了某種智力的情感交集,多少有了一種遊戲的意味——當我發現了這一點時,心裡立刻有了一些難過。我覺得這樣對不起一位異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