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是他一家生活在一座大城市裡,而我們家被人從城市裡一路驅逐,最後住進了一片叢林之中,安頓在一座小茅屋裡。我在極度的絕望中還可以在林子裡遊蕩,他卻只能在陰暗的小屋中、在曲折的街巷上徘徊。由於夾在狹窄的城區大牆之間,他長得更細更高,也更蒼白。他對自己的身形與膚色極為不滿,再加上一副眼鏡,看上去太像一介書生。於是他就熱衷於高強度鍛鍊,什麼野外奔突,室內折騰,十幾年二十幾年下來,整個人終於有了發達的肌肉,臉色也不像從前。他喜歡扮一個粗人,有時故意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粗話,做一點粗活,臉上好像從來沒有搽過護膚霜之類。他極力追求一些血脈中沒有的東西,儘管這極其困難。因為直到現在,我一眼還能看出他的纖弱文靜——不是從外表,而是從神色眉宇間窺到的內心。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29)
沒有誰會像他一樣時不時地沉入思索。這不是一種矯情和時尚,更不是某種現代病。如果簡單說成是一種血脈、一種家族嗜好,似乎也不確切。他在這座城市裡的朋友很少,但每一個都獨特而又執著,用陽子的話說就是:他們一個是一個。當年社會上有一股出城奔走的風氣——有人走黃河,有人走長江,有人到更遠的地方折騰去了,最後卻不了了之。據說這都是為了尋找一種更深刻的感受,為了體驗,為了底層,為了更長遠的人生貯備。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有著令人感動的初衷,有著無可懷疑的良好願望,問題是,他們採用的辦法太相似也太表面化了。
呂擎回憶自己當年,半是自省的悟想,半是難掩的羞愧。
他那時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不過他比另一些人做得更徹底一些:要和朋友一起到最艱難之地真正地待下去,做工謀生,至少半生或一生都不再回到這座城市。他們先是選擇了南部山區,而後準備由那裡前往西北高原,最後在高原上生活,做一個不折不扣的高原人。比起當時的其他一些人,呂擎一夥沒有那麼多的形式意味,真誠得令人感動。在那種追求磨練和探究的時代風氣中,他和他的朋友們顯得更為質樸。那時候真的是一個特殊時期,人們為理想為人生真諦的辯論可以通宵達旦,可以點燈熬油不知睏倦,一連一個星期或更長的時間聚在一起爭得面紅耳赤。開始是在室內,再後來就到了野外、郊區。可能是越來越闊大的思想已經難以被斗室相容吧,一群熱血青年竟然在城南的那座小山下邊、在樹林和山頂上辯論起來,從黃昏直辯到黎明……
呂擎是這場辯論的主要人物之一,我也親自參加過那一場場辯論。這也是我們結識的開始。我和梅子甚至是後來那一次遠行的參與者——我們沒有隨上走開,但為他們準備東西,為他們送行,被感動得熱淚潸潸。這是真摯的淚水,我們除了為遠途上不可預知的無數艱辛而擔心,更為一種選擇的勇氣和豪情所激盪。我們在心裡為他們祝福,並在考慮未來的某一天也會追隨而去。
呂擎一夥朋友走了。一如計劃那樣,先是南部大山,而後再一路向西……但只不到兩年,他們就陸陸續續地返回了這座城市。他們是一個一個被打敗的,最後回來的才是呂擎幾個。與其他人不同的是,這當中一個直到最後還沒有服輸的人就是呂擎。
對於這場苦行,總結的時間是緩慢而悠長的,它在呂擎那裡持續的時間特別漫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談論,使我永遠感激的是,這種交談讓我有了一個完整的親歷——從開始到結束。因為出走和連夜無休無止的辯論如果算是開始,那麼許久以後的以後,甚至到了今天,這場跋涉還遠遠沒有結束呢!是的,我的朋友,一切都在進行中,當年那一場苦行沒有結束,它大概要糾纏我們一生……
今天,呂擎對一切嘲弄那場跋涉的人都嗤之以鼻。那麼簡單而輕率地否認自己的昨天,那會是一個什麼人呢?他這樣問我也問自己。因為同行者當中後來就有不止一個人自嘲起來,呂擎於是不再理他們。許多人,包括梅子,都認為這些人返回的最主要原因,無非是受不了那份苦——遠行、高原這些字眼,今天聽上去都是浪漫的大詞,當時誰要稍稍靠近它們卻需要勇氣;而真要實踐起來則需要付出成噸的汗水,甚至生命。一旦真的踏上旅程,那就是實打實的日子、生活。對此呂擎說:“這只不過說出了不太重要的一小部分原因——對最早回來的幾個也許是這樣,對我們最後還在堅持的人,可能就不是這樣。”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30)
“那到底為什麼?”我也不解了。
“是啊,我也問了多次。因為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