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荷荷一樣去公司裡做的還有多少?”對方吸口煙,扳著手指:“三個,不,五個;還有幾個是去了別的公司。”“她們都經常回來嗎?”“她們?發了大財了,胖了!回是回的,不過都比不上荷荷賺錢多……”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無邊的遊蕩(74)
在村邊魚塘那兒,我找到了慶連的同學賓子。慶連以前每次來這兒都要找他,他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友。這個魚塘是藉助一片下陷地築起的,水面闊若十畝,水邊有幾間簡單的小屋,既是他的住處又是放工具和飼料的地方。談到慶連,賓子馬上沮喪起來:“得了,他別學養魚了……”
“為什麼?”
“唉,咱淡水魚的名聲完了,”他指指這片水塘,“以前從來不愁銷售,現在……****飼料都沒人要。我收過這一茬魚也要吹燈拔蠟,走人了。”
“你準備幹什麼?去煤場還是進公司?”
想不到“公司”兩個字立刻讓其雙目圓睜。他憤憤地罵道:“別說它不要我這樣的,就是要,我也不去!我,我……他媽的!”他抖著手,鼻孔因為氣憤而翕動,絕望地看著我。
我好像記起了慶連以前告訴的事情:他的未婚妻叫小華,就是與荷荷她們前後腳走開的。我剛要問什麼,他已經開口:
“這個村的代代、細細和北北,都是和荷荷她們一塊兒走的。多好的閨女啊!你沒見她們在村裡的時候,一個個水靈靈的,本本分分,都是老叔老嬸看著長起來的。如今可好,臉上的粉有二指厚,穿金戴銀的,進了村子沒人敢看……”
我注意到他閉口不提小華,就說:“小華現在好嗎?我想向她打聽一下荷荷……”
他的臉漲得通紅,不吭一聲。一隻甲魚從一旁走了過來,他提起它的後腿扔進了水裡。“她們都差不多,”他盯著水濺,氣沖沖的,“小華也快了,她也快了。”
我聽不明白,又怕問得孟浪冒犯他。我只是看著遠處的水。正在偏斜的太陽映出一片銀亮,有些刺眼。偶爾有魚跳一下。斑駁的光點躍動不已,像一串巨型珍珠,看去真是美極了。我突然覺得慶連長時間嚮往這片魚塘有著足夠的理由——一個人從事這樣的工作該是多麼好啊,在岸上,或泛舟水上——我看到水畔那兒有一隻小巧的船。我不由得想,眼前的賓子曾經多麼著迷於這種生活啊,現在卻面臨著棄水而去的結局。那等於毀掉了自己的希望和安逸,從此需要重新安頓和尋找了。
“荷荷痴了——村裡人都知道。小華也差不多了,村裡人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和她打小在一塊兒嘛,她變一點點我都知道。她是我老婆,儘管還沒辦喜事兒,那也是我老婆!告訴你吧老兄,我現在後悔都晚了,當初真不該讓她隨上荷荷走啊,只想掙錢了,沒想搭上了老婆——我和慶連一樣,算了反賬,這個買賣賠大發了!我倆都成了窮光蛋,比叫花子還不如……”
“小華?她也病了?”
“她沒像荷荷那麼大吵大叫,可也差不多了——老出神兒,老發怔。她拿回家裡一大把錢,村裡人說,‘這樣的錢也能花嗎?’你聽聽這是什麼話!這樣的老婆誰還敢要?慶連是個憨子,人家荷荷家裡把女兒掙的那筆錢留下了,把個痴閨女送給他了!你想想這是什麼年頭啊!不過換了我是慶連又能怎麼?把她扔到街上?看著她痴跑野拉?前村裡有個閨女也痴了,光著身子滿坡跑,誰都抓不住,家裡人乾著急……”
賓子突然噎住了,把頭轉到一邊。我發現他咬緊了牙關,眼裡閃著一層淚花。
我心裡痛惜起來。我能體味他此刻的心情。
“要是半路認識的閨女也倒罷了,同村裡的,打小一塊兒的,親兄妹一樣,老兄!人到了這般田地還養什麼魚!咱就是賺上金山銀山,也活得沒勁啊……”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連結張煒-文學資料]
這聲音裡有一種絕望的嘶啞,越來越低,就像一隻疲倦的鳥從空中劃過,留下一縷淡弱的尾音:“……再說咱淡水魚的名聲壞了,沒人敢要了,只要是咱這兒出來的魚,人家就說有毒……”
“真的有毒?這水裡的魚?”
“一時還毒不死。他們的魚就好?好魚身上就有記號嗎?”
這真是複雜棘手的問題。
賓子站起來,鎖上門:“找小華去吧,你親眼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一條好魚!”
3
賓子將我領到小華那兒就離開了。他傍黑時分再來領我,我要在魚塘那兒過夜。
小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