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像我這樣執拗,可是他十分正直。他內心熱烈,懂得摯愛,而且像所有這一類人一樣,是一個極有才華的、內心敏感而纖細的人。我認為,他的畫在我們這個城市裡是無與倫比的。就我的理解來看,還沒有一個同齡人能夠超過他。他的筆比我的筆要好用得多,從這個意義上講他也值得我請教。
這次,當我把全部計劃向他一五一十說出來的時候,他沉默了一會兒。
我問:“連你也猶豫嗎?”
“不,我是考慮能不能和你一起到那裡去……”
這句話讓我感動。我重重地攥了一下他的手臂。
“我知道小涓暫時不會同意。像梅子一樣——她們女人就是這樣。做大事別和她們一塊兒。”
我很想糾正他,我想指出歷史上一個又一個義無反顧的女性。可我沒有做聲。陽子說:
“這事兒不管怎麼說挺大膽的。當然好極了,它比我們所能預想的還要好……不過我覺得有點兒怪,他們怎麼能把那麼大一片地賣給你呢?這違法呀。”
“就算長期租用也是一樣。再說世上的一切都在隨著時間變化,我們最重要的還是抓住眼前。好在我們有契約,就讓我攥住這張紙片往前奔吧。我要爭取一個好的開始。”
“這真是太棒了,我敢說在我們這些朋友當中,你是第一個搞來一大片地的傢伙。”
他這樣說過之後,一直盯住我看。後來他把臉轉向窗外,像在自語:
“好哇,自己的一片葡萄園,自己的一座房子,自己的狗,自己的獵槍。當然了,還要僱用一些園藝工人。每天在園子裡邊走,計劃工作,有時也要親手幹一會兒。如果有時間,還會拿起筆來寫寫畫畫,不過那時候落在紙上的東西就會完全不同了。這是藝術的奧秘。我知道會是這樣。可惜一個人要獲得這種機會,付出的代價是太大太大了。這需要一種勇氣。這其實也是一種試驗,人的一生來上一次也就足夠了;當然了,最好一開始就把家遷過去,這樣也就完整了。人活著總有一種殘缺感,它讓人心底發涼……”
陽子咕噥著,搖了搖頭。
“沒有辦法,”我說,“我只能一點一點修復自己,就像我盡力修復殘敗的葡萄園一樣。先自己幹吧,從頭開始。也許我會狠狠地賠上一筆。這筆錢夠我苦苦還它一輩子。不過賠了錢我也不會逃掉,反過來掙了錢我倒說不定會逃得遠遠的。我或許會到遠處,比如到西部去遊蕩他半輩子。”
陽子點點頭:“你去吧。等你的葡萄園真搞起來的那天,我會帶上小涓,再約上呂擎吳敏他們一夥往海邊上跑。我們會幫你去摘葡萄,會好好勒索你一頓。”
是啊,那一天真要來臨該有多好。差不多也就是為了獲得這樣的一個結局,為了這幫朋友的熱望,我也要堅持下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園》(25)
我正想與他談談海邊那個老太太,談談她怪異的預言,小涓進來了。她還完全是個孩子,年齡比陽子還要小好多。她常常是毫不掩飾地頑皮。她的眼神,縮起的嘴角,都有一種奇怪的頑皮神氣。她很尊敬我,可是她表示尊敬的方式總是讓人不能接受。她這會兒大大咧咧地放下一個硃紅色挎包,扯著腿上套的護膝,胡亂扔到一邊。她跳躍著,嘴裡哼著一支歌,到另一個屋子裡去了;一會兒,她端來大大小小的杯子,像一個家庭主婦那樣給我和陽子每人倒了一杯飲料。我們於是一邊啜著飲料一邊討論問題。小涓只有這時候才一聲不吭,她在聽。待她慢慢聽出了眉目,就立刻發表意見。她的意見簡單明瞭:“去,怎麼不去?傻子才不去!自己有片葡萄園多好哇,隨便吃葡萄,到了夏天大家都去乘涼、摘葡萄。我們都幫你摘。去幹好了,寧哥。”
奇怪的是她這樣鼓勵倒使我猶豫起來。我想,天哪,這可不太妙——在一個孩子眼裡的那種好事,那種簡簡單單就會獲得的成功,往往都是極不可靠的事情。不過這種念頭只在腦際一閃而過。我對小涓說:
“那你準備好去吃葡萄吧……”
小涓拍著手笑了。她轉過身去。她的輪廓很美,人長得很苗條。她的體態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不過那個人比她安靜多了。
我與陽子討論了事情的每一個細節,比如我們這筆款最後怎麼來償還,具體由誰去處理,等等。後來我們又一塊兒找了呂擎商量。我們從頭計劃,一切都做得很細。
城裡的朋友都看出,我再有不久就真的要動身了。我的事經雜誌社一傳,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他們無一例外地感到吃